拉普捷夫也穿上皮大衣,走出去。他把哥哥送到斯特拉斯特纳依,然后独自雇一辆车到亚尔饭店去。
“这就叫家庭幸福!”他嘲笑他自己。“这就是爱情!”
他的牙齿直打战,他不知道这是嫉妒还是别的。在亚尔饭店,他走过那些餐桌,听大厅里一个讽刺歌手的演唱。万一他遇见家里那伙人,他却连一句话也没准备好。他事先断定,他遇见他妻子,就只会可怜而笨拙地笑一笑,大家就会明白是什么感情驱使他到这儿来的。电灯的光,响亮的音乐声,扑粉的香气,再加上那些迎面走来的太太瞧着他,使得他感到恶心。他站在雅座的门口,极力想看一看和听一听里边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正在跟那些演唱者和那些太太们一同扮演下流而可鄙的角色。随后他坐车上斯特烈尔纳饭店去,可是在那儿也没碰见他家里的人。一直到他在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亚尔饭店,才有一辆三套马车发出很大的响声赶到他前头去,喝醉的车夫在叫喊,还可以听见亚尔采夫的笑声,“哈-哈-哈!”
拉普捷夫三点多钟回到家。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上床了。他看见她没睡,就走到她跟前,生硬地说:“我了解您的厌恶,您的憎恨,可是您当着外人的面应该给我留点面子,掩饰您的感情才是。”
她坐在床沿上,搭拉着两条腿。在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黑。
“请您原谅,”她说。
他激动得周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站在她面前,沉默了。她也发抖,坐在那儿,样子象个等着发落的罪人。
“我多么痛苦啊!”他终于说,抱住头。“我好比下了地狱,我都要发疯了!”
“难道我就轻松?”她问,声音发颤。“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心境怎么样。”
“你做我的妻子已经有半年了,然而你的心里就连一点点爱情也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你为什么嫁给我呢?”拉普捷夫绝望地说下去。“为什么?是什么魔鬼把你推进我的怀抱?你指望的是什么?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畏惧地瞧着他,仿佛害怕他要杀死她似的。
“我中你的意吗?你爱我吗?”他继续喘吁吁地说。“不!
那么是什么缘故?什么缘故?你说啊:是什么缘故?“他叫道。
“哎,该死的钱!该死的钱!”
“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叫起来,在胸前画十字。听到那句侮辱的话,她缩起整个身子,他头一次听见她哭。“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又说一遍。“我没想到过钱,我不需要钱。当时我只是认为,如果我拒绝你,我就做错了。我生怕破坏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现在我为自己的错误痛苦,痛苦得受不了!”
她伤心地哭起来,他明白她多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她面前的地毯上跪下。
“别哭了,别哭了,”他喃喃地说。“我侮辱你,是因为我发疯般地爱你,”他说着,忽然吻地的脚,热烈地把它抱住。
“哪怕有一点点爱情也好啊!”他喃喃地说。“哎,对我说句谎话吧!说句谎话!不要说这是错误!……”可是她仍旧哭,他感到她在隐忍他的爱抚,只把这种爱抚看做她的错误的不可避免的后果。她把他吻过的那只脚缩到身子底下,象鸟儿似的。他开始怜惜她了。
她躺下去,用被子蒙上头。他脱掉衣服,也躺下去。到早晨,他们两人都觉得发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甚至觉得,他吻过的她那只脚走路都不稳了。
午饭以前巴纳乌罗夫来辞行。尤丽雅一心想回家去,到故乡去。她心想,离开这儿,躲开家庭生活,摆脱这种困窘和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想法,去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吃午饭的时候,事情决定了:她跟巴纳乌罗夫一块儿走,到她父亲那儿待上两三个星期,直到住得腻味了为止。
「注释」
①在俄语中,彼得和鲟鱼两词的末尾发音相同。
。。
《三年》十一
小说
十一
她和巴纳乌罗夫在火车上包了一个单间,他头上戴一顶形状古怪的羊羔皮帽子。
“是啊,彼得堡没有满足我的要求,”他叹着气,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对我许了不少的愿,可是一点明确的东西也没有。是啊,我亲爱的。我做过调解法官、调解法官会审法庭的常任官和审判长,最后做到省政府的顾问官,我觉得我为祖国效过力,有权利受到照顾,可是您瞧,我想调到别的城里去却怎么也达不到目的。……”巴纳乌罗夫闭上眼睛,摇头。
“他们不赏识我,”他接着说,仿佛快要睡着了。“当然,我不是个天才的行政长官,不过我是个正派、诚实的人,在如今这个年月连这种人也是少见的。说来歉然,有时候我对女人不够忠实,可是就我对俄国政府的态度来说,我素来是很正派的。不过,这些事不提也罢,”他说,睁开眼睛,“我们来谈谈您吧。您怎么会忽然想起要到您爸爸那儿去呢?”
“没什么,我跟我的丈夫有点不和睦,”尤丽雅说,瞧着他的帽子。
“是啊,他是有点古怪。拉普捷夫一家人都古怪。您的丈夫倒还没什么,还可以,可是他哥哥费多尔却是个十足的蠢货。”
巴纳乌罗夫叹一口气,认真地问道:
“那您已经有情人了吧?”
尤丽雅惊讶地瞧着他,笑了笑。
“上帝才知道您在说什么。”
十点多钟,在一个大站上,他们两人下车去吃晚饭。等到火车再往前开,巴纳乌罗夫就脱掉大衣和帽子,跟尤丽雅并排坐下来。
“应当对您说,您很可爱,”他开口了。“请您原谅我用粗野的比喻,您使我联想到那种刚腌过的嫩黄瓜。它,可以说,还有温室的气味,可是已经含了一点盐分,有点茴香的气味了。您正渐渐地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娇美优雅的女人。要是我们这次旅行发生在五年以前,”他说,叹口气,“那我就会认为我有愉快的义务加入崇拜您的男子的行列,可是现在呢,唉,我是个残废人了。”
他忧郁地、同时又宽厚地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您疯了!”她说,涨红了脸,十分害怕,手脚都凉了。
“松手,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
“您怕什么,宝贝儿?”他温柔地问道。“这有什么可怕的?
您只是对这种事没有习惯罢了。“
如果女人抗拒,那么在他看来,这总是意味着他给她留下了印象,中了她的意。他搂住尤丽雅的腰,使劲吻一下她的脸,然后吻她的嘴,充分相信这给了她很大的乐趣。尤丽雅压下恐惧和困窘,定住神,笑起来。他又吻她一次,然后戴上他那顶滑稽的帽子,说:“这个残废人所能给您的,只限于此了。有一个土耳其的巴夏①,是个心地好的老头子,收到某人送给他的或者由他继承下来的一大群妻妾。他那些年轻美丽的妻子排成一长列站在他面前,他就在她们面前走过去,依次吻每一个人,同时说:”现在我能够给你们的,只限于此了。‘我也要这样说。“
所有这些,依她看来,都显得荒唐而出奇,引起她的兴致来了。她想胡闹一下。她就哼着歌,站到长沙发上去,从行李架上取出一盒糖果,扔给他一块巧克力糖,叫道:“接住!”
他就接住。她发出响亮的笑声,又扔给他一块,然后再扔一块,他都接住,放进嘴里,用恳求的眼光瞧着她。她觉得他的脸,他的五官,他的神情,流露出很多女人气和孩子气。她喘吁吁地在长沙发上坐下,仍旧笑着瞧他,他就伸出两个手指头碰一碰她的脸,仿佛气恼地说:“坏丫头!”
“拿过去,”她把那盒糖递给他,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他把糖果统统吃光,一块也没剩下,然后把空盒子锁在手提箱里。他喜欢带画的盒子。
“可是闹得也够了,”他说。“我这个残废人该睡觉了。”
他从行李袋里取出他的布哈拉长袍和枕头,躺下来,盖上那件长袍。
“晚安,亲爱的!”他轻声说,叹了口气,仿佛周身酸痛似的。
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她一点都没感到拘束,也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到了她出生的城市,从火车站坐上车回家去,觉得街上荒凉无人,雪是灰色的,房屋很小,好象有人把它们压扁了似的。迎面走来一个行列:人们抬着一口开着盖子的棺材,里面装着一个死人;送殡的人们打着神幡。
“据说,遇见死人会交好运,”她想。
先前尼娜·费多罗芙娜住过的那所房子,现在窗子上贴上了白条子。
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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