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血集》第18章


来。
看着她,他想象着将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样子:头发是黑的,还是黄的;鼻子是尖尖的,还是长长的?无论怎么想,他总觉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爱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爱的。
在婚前,有许多朋友警告过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小人比大人更会化钱。他不大相信。他的自信心叫他敢挺着胸膛去应付一切困难。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没有什么财产。他知道困难是难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个人在抗战中,他想,是必须受些苦的。他不能因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别的。教育是神圣的事业。假若他为生活舒服而放弃了教职,便和临阵脱逃的一位士兵一样。同时,结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必须为国家生小孩,养小孩,教育小孩。这样,结婚才有了意义,有了结果。在困苦中,他应当挺着胸准备作父亲,不该用皱皱眉和叹气去迎接一条新生命。困难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唯其有困难,敢与困难搏斗,仿佛才更有意义。
可是,金钱到手里,就象水放在漏壶里一样,不知不觉的就漏没有了。进一还是穿着那些旧衣服,还是不动烟酒,不虚化一个钱。可是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一个月化的了。要糊过一个月来,他须借贷,他问秀华,秀华的每一个钱都有去路,她并没把钱打了水飘儿玩。
他不肯去借钱,他甚至看借钱是件可耻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么渡过一个月去呢?他不能叫怀孕的妇人少吃几顿饭!
他向来不肯从别人或别处找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错,物价是高了,薪水太少,而且自己又组织了家庭。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来的,象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显明。可是,他不肯这么轻易的把罪过推出去。他总认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对,才出了毛病。或者仅是自己完全不对,因为若把罪过都推在秀华身上去,自己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秀华有一点钱便给肚中的娃娃预备东西。小鞋,小袜,小毛衣,小围嘴……都做得相当的考究,美观。进一很喜欢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听细毛线和布帛的价钱,他才明白,专就这一项事来说,他的月薪当然不够化一个月的了,由这一点,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产以后的费用;大概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接生的化费呢!秀华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劝她少给娃娃预备东西,也不敢对她说出生娃娃时候的一切费用。她需要安静,快乐;他不能在她身体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精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头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并没作错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秀华的娘家相当的有钱,她叫进一去求母亲帮忙。他不肯去。他从大学毕业那一天,就没再用过家中一个钱。那么,怎好为自己添丁进口而去求岳母呢。他的嘴不是为央求人用的。
这,逼得秀华声色俱厉的问他:“那么,怎么办呢?”
进一惨笑了一下:“受点苦,就什么事都办了!”
为证明他自己的话合理,进一格外努力的操作。他起得很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顶整洁,仿佛是说:“你看,秀华,贫苦并无碍于生活的整洁呀!”同时他在一个补习学校兼了钟点。所得的报酬很少,可是他满脸笑容的把这一点钱递在秀华手中:“秀华,别着急,咱们有办法,咱们年轻轻的,肯出点汗,还能教贫穷给捉住吗?是不是,秀华?”
秀华很随便的把那一点钱放在身旁,一语未发。进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的,恳切的说:
“华!我知道这一点钱太少,没有什么用处。可是,积少成多,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呀。比如说,我可以写点稿子卖钱。”“写稿子!”秀华冷淡的问。
“嗯!”进一想了一会儿:“是这样,秀华,我尽到我的心,卖尽我的力,去弄钱。可是弄钱只为解决生活,而不为弄钱而弄钱。因此,我去兼课,我写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还为教书与作文章有益于别人的事。假若,你以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发国难财,除了弄钱别无意义,你就完全把我看错了!我希望你把我凭良心挣下来的每一个钱,都看成我的爱,我的劳力,我的苦心的一个象征。你要为这样的钱吻我,夸赞我,我才能得到鼓励,要更要好要强,象一匹骏马那样活泼有力,勇敢热烈!能这样,我们俩便是一对儿好马,我们还怕拖不动这一点困苦吗?笑!秀华!笑!发愁,苦闷,有什么用处呢!”
秀华很勉强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简单的缩敛成很短的,没有头尾的几句话:“什么也没有,没有交际,没有玩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来,都叫你脸红。没有好茶叶,漂亮的点心,没有香烟……甚至于没有够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们也该知道现在是抗战时期呀。他们知道这个,就该原谅咱们。假若咱们是由发国难财而有好茶好香烟好茶杯给他们享受,他们和咱们就都没有了良心,你说是不是?秀华,打起精神来,别再叫我心里难过!”
秀华没再说什么,可是脸上也并没有一点笑容。进一也不敢再多讲,他知道话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扫地,以免彼此对愣着。虽然如此,屋中到底还是沉静得难堪。一位朋友来给解了围。进一的迎接朋友是直爽而热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没茶,他干脆说没有。假若没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弄了来。
这位朋友是来求他作点事。在婚后,正如婚前,进一有求必应的。特别在婚后,他仿佛是故意的作给秀华看:“你说咱们不会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来求我呀!彼此帮忙才是真朋友,应酬算什么呢!”
三言两语,朋友把事情说清楚;三言两语,进一说明了他可以帮忙。然后,他三步当作两步的去给友人办理那件事。
把事情办成,他给了友人回话,而后把它放在脑子后头——进一永远不爱多说怎样给别人帮忙的经过;帮忙是应该的,用不着给自己宣传。
过了几天,他已经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友人来了,给他道谢。一边说着话,友人顺手的放下一筒儿炮台烟。
“喝!炮台!”进一笑着说。“干什么?”
“小意思!”友人也笑了笑。“送给你的!”
“我不吸烟!”进一表示不愿接收礼物。
“留着招待朋友。遇到会吸烟的。你送他一枝,一枝,他也得喜欢!”说罢,友人就搭讪着告辞了。
送客回来,他看见秀华正拿着那筒烟细细的看呢,倒仿佛从来没看见过的样子。
“秀华!”进一笑着叫。“给他送回去吧,反正咱们俩都不抽烟。凭咱们这破桌子烂板凳,摆上这么一筒烟也不配合!”“你掂一掂!”秀华把筒儿举起来。
“干吗?”
“不象是烟,烟没有这么沉重!”
进一接过烟来,掂了一掂。掂了一小会儿,“不是香烟!可也不能是大烟吧?”说着,他把筒的盖儿掀开。“钱!”“钱?”秀华探着脖子看。“多少?”
“管他多少呢,我马上给他送回去!”进一颇用力的把盖儿盖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你等等!”秀华立了起来。“到底是怎回事?”“他托我给说了个情,我给办到了。没费我一个铜板,干吗送我钱呢?”进一又把嘴歪到左边去。
“大概事情不那么简单吧?”秀华慢慢的坐下。“求你的事必不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人家求你,你仿佛吃了蜜,连事情还没弄明白就一劲儿点头!”
“管它呢,反正我不能收这点钱!”
“这点钱,他应当给,应当多给!”
“秀华!”进一的脸上很不好看了。“这是贿赂!一文钱也是贿赂!”
说完,进一又要往外走。
从外面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学生,走得慌速,几乎和进一碰个满怀。
“阚先生!”学生的眼中含着泪。
“怎么啦?丁文!”进一关切的问。
“弟弟急性盲肠炎!入院得先交一千,动手术又得一两千!他疼得翻滚,我没钱!我们的家在沦陷区!先生,你救命!”丁文把话一气说完,一下子坐在了小凳上,头上冒出大汗珠子。
“嗯!”进一手中掂着那个香烟筒,打主意。他好象忘了筒里装的是钱,而忽然的想起来。“等我看看!不要着急!”他打开烟筒,把一卷塞得很结实的钞票用力扯出来。极快的他数了一数。“嘿,整三千!丁文,这不是好来的钱,你愿意用吗?”
丁文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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