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修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愤怒。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处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需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
他读完这封信,考虑了一会儿,对帕瓦说:
“亲爱的,你回去说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说过两三夭再去。”
三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去图尔金家。有一天他路过那里,想到应当进去坐坐,哪怕一小会儿也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进去。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图尔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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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内奇》五
。
五
又过了几年。斯塔尔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气喘吁吁,走起路来总是仰着脑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红光满面地坐在铃声钉当的三套马车上,而那个同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潘捷莱蒙,坐在车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后脑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来的行人叱喝着:“靠右,右边走!”——这幅景象可真够威风的:似乎这坐车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业务十分繁重,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已经有了一处庄园,两幢城里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图的房产。每当他在信贷合作社听说某处有房出售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闯进去,走遍每个房间,全然不管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妇女和孩子正惊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门,问:
“这是书房吗?这是卧室吗?这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气喘吁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要操劳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弃地方医师的职位。他贪得无厌,总想两头都兼顾着。在佳利日,在城里,大家都只叫他“姚内奇”①。“这个姚内奇要去哪儿?”或者“要不要请姚内奇来会诊?”
①直呼父称,表示不客气。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过多,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性格也变了,变得难以相处,动辄发怒。他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总爱发脾气,不耐烦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难听的声音叫喊。
“请您只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废话!”
他孤身一人,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任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这些年月,他对科季克的爱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后的欢乐。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玩“文特”,然后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吃晚饭。一个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给他送上第十六号拉斐特红葡萄酒。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厨师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个个都尽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发脾气,拿手杖敲地板。
吃晚饭的时候,他有时转过身,对别人的谈话插上几句:
“你们这是说什么?啊,说谁呢?”
有时候,邻桌有人谈到图尔金家的事,他就问:
“你们说的是哪个图尔金家?是女儿会弹钢琴的那一家吗?”
关于他的情况,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那么,图尔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罗维奇不显老,一点儿也没有变,照旧爱说俏皮话,讲各种奇闻轶事。薇拉·约瑟福夫娜照旧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诵她的小说。科季克每天照旧弹钢琴,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明显地老了,还常常生病,每年秋天总跟妈妈一道去克里米亚疗养。这时,伊凡·彼得罗维奇便到火车站给她们送行,火车开动时,他擦着眼泪大声叫道:
“再见吧,请啦!”
还挥动着手绢。
一八九八年九月
%%。
契诃夫1898作品出诊
。
出诊
教授接到李亚里科夫工厂发来的一封电报,请他赶快就去。从那封条理不清的长电报上,只能看懂这一点:有个李亚里科娃太太,大概就是工厂的厂主,她的女儿生病了。教授自己没有去,派他的住院医师柯罗辽夫替他去了。
那儿离莫斯科有两站路,出了火车站还得坐大约四俄里路的马车。有一辆三套马车已经奉命在车站等候柯罗辽夫了。
车夫戴着一顶插着孔雀毛的帽子,他对医师所问的一切话都照军人那样高声回答:“决不是!”“是这样!”那是星期六的黄昏,太阳正在下山。工人们从工厂里出来,成群地到火车站去,他们见到柯罗辽夫坐着的马车就鞠躬。黄昏、庄园、两旁的别墅、桦树、四周的恬静气氛,使柯罗辽夫看得入迷,这时候,在假日前夜,田野、树木、太阳,好象跟工人一块儿准备休息,也许还准备着祷告呢。……他生在莫斯科,而且是在那儿长大的。他不了解乡村,素来对工厂不感兴趣,也从没到工厂里去过。不过他偶尔也看过讲到工厂的文章 ,还到厂主家里拜访过,跟他们谈过天。他每逢看见远处或近处有一家工厂,心里总是想,从外面来看,那是多么平静,多么安宁,而在内部,做厂主的大概是彻头彻尾的愚昧,昏天黑地的自私,工人做着枯燥无味、损害健康的苦工,大家吵嘴,灌酒,满身的虱子。而此刻,那些工人正在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给四轮马车让路,他在他们的脸上、便帽上、步态上,看出他们浑身肮脏,带着醉意,精神不安,心慌意乱。
他的车子驶进了工厂大门。他看见两边是工人住的小房子,看见女人的脸,看见门廊上晾着被子和衬衫。“小心马车!”
车夫嚷道,却并不勒住马。那是个宽广的大院子,地上没有长青草。院子里有五座彼此相距不远的大厂房,各有一根大烟囱,此外还有一些货栈和棚子,样样东西上都积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象是灰尘。这儿那儿,就跟沙漠里的绿洲似的,现出一 块块可怜相的小园子和管理人员的住房的红色或绿色房顶。
车夫忽然勒住马,马车就在一所重新粉刷过的灰色房子前面停住了。这儿有一个小花园,种着紫丁香,花丛上积满尘土。黄色的门廊上有一股浓重的油漆味。
“请进,大夫,”好几个女人在过道里和前厅里说,同时传来了叹息和低语的声音。“请进,我们盼您好久了,……真是烦恼。请您往这边走。”
李亚里科娃太太是一个挺胖的、上了岁数的太太,穿一件黑绸连衣裙,袖子样式挺时髦;不过从她的面容看来,她是个普通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她心神不宁地瞧着大夫,犹犹豫豫,不敢对他伸出手去。她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头发剪短,戴着夹鼻眼镜,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短上衣,长得清瘦,年纪已经不轻了。女仆称呼她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柯罗辽夫猜想这人是家庭女教师。大概她是这家人里顶有学问的人物,所以受到嘱托来接待这位大夫吧,因为她马上急急忙忙地开始述说得病的原因,讲了许多琐碎而惹人厌烦的细节 ,可是偏偏没说出是谁在害病,害的是什么病。
医师和家庭女教师坐着谈话,女主人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柯罗辽夫从谈话里知道病人是李亚里科娃太太的独生女和继承人,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名叫丽扎。她害病很久了,请过各式各样的医师治病,而从昨天晚间到今天早晨,她整夜心跳得厉害,弄得一家人全没睡觉,担心她会死去。
“我们这位小姐,可以说,从小就有病,”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用唱歌似的声音说,屡次用手擦嘴唇。“医师说她神经有毛病,她小时候害过瘰疬病,医师把那病闷到她心里去了,所以我想毛病也许就出在这上面。”
他们去看病人。病人已经完全是个成人,身材高大,可是长得不漂亮,象她的母亲,眼睛同样小,脸的下半部分也太宽。
她躺在那儿,头发蓬乱,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她给柯罗辽夫第一眼的印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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