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才生活得舒服。这样看来,这五座厂房里所以有那么多人做工,次劣的花布所以在东方的市场上销售,只是为了叫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可以吃到鲟鱼,喝到红葡萄酒罢了。”
忽然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就是吃晚饭以前柯罗辽夫听到的那种声音。不知是谁,在一座厂房旁边敲着金属板。他敲一下,可又马上止住那震颤的余音,因此成了一种短促而刺耳的、不畅快的响声,听上去好象“坚儿……坚儿……坚儿……”然后稍稍沉静一会儿,另一座厂房那边也传来同样断断续续的、不好听的响声,那声音更加低沉:“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敲了十一回 。显然,这是守夜人在报时:现在是十 一点钟了。
他又听见第三座厂房旁边传来的声音:“扎克……扎克……扎克……”于是所有的厂房旁边,随后,木棚背后和大门外全都发出了响声。在夜晚的静寂里,这些声音好象是那个瞪着红眼的怪物发出来的,那怪物是魔鬼,他在这儿既统治着厂主,也统治着工人,同时欺骗他们双方。
柯罗辽夫走出院子,来到空旷的田野上。
“谁在走动?”有人用粗鲁的声音在门口对他喊了一声。
“就跟在监狱里一样,……”他想,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走到这儿,夜莺和青蛙的叫声听起来比较清楚了,人可以感到这是五月间的夜晚。车站那边传来火车的响声。不知什么地方有几只没睡醒的公鸡喔喔地啼起来,可是夜晚仍旧平静,周围的一切恬静地睡着了。离工厂不远的一块空地上,立着一个房架子,那儿堆着建筑材料。柯罗辽夫在木板上坐下来,继续思索:“在这儿觉得舒服的只有女家庭教师一个人,工大做工是为了使她得到满足。不过,那只是表面看来如此,她在这儿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这儿主要的角色是魔鬼,一切事都是为他做的。
于是,他想着他不相信的魔鬼,回过头去眺望那两扇闪着亮光的窗子。他觉得,仿佛魔鬼正在用两只红眼睛瞧着他似的,那魔鬼就是建立强者和弱者之间相互关系的不可知的力量,造成了这个现在无法纠正的大错误。强者一定要妨害弱者生活下去,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可是这种话只有在报纸的论文里或者教科书上才容易使人了解,容易被人接受;而在纷扰混乱的日常生活中,在编织着人类关系的种种错综复杂的琐事细节中,那条法则却算不得一条法则,却成了逻辑上的荒谬,因为强者也好,弱者也好,同样为了他们的相互关系而受苦,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屈从着某种来历不明的、处于生活以外的、人类所不理解的支配力量。柯罗辽夫就这么坐在木板上想心事,他渐渐生出一种感觉,仿佛那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真就在自己附近,瞧着他似的。这当儿,东方越来越白,时间过得很快。附近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万物都死绝了似的,在黎明的灰白背景上,那五座厂房和它们的烟囱样子古怪,跟白天不一样。人完全忘了那里面有蒸汽发动机,有电气设备,有电话,却不知怎的,一个劲儿地想着水上建筑④,想着石器时代,同时感到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粗暴的、无意识的力量。……又传来那响声:“坚儿……坚儿……坚儿……坚儿……”十二下。随后沉寂了,沉寂了那么半分钟,院子的另一头又响起来:“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难听极了!”柯罗辽夫想。
“扎克……扎克……”另外一个地方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尖锐的、仿佛很气恼似的声音,“扎克……扎克……”为了报告十二点钟,前后一共要用去四分钟工夫。随后大地沉寂了,又给人那样的印象,仿佛四周的万物都死绝了似的。
柯罗辽夫又稍稍坐一会儿,就走回正房去,可是在房间里又坐了很久,没有上床睡觉。隔壁那些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说话,可以听到拖鞋的啪啪声和光脚走路的声音。
“莫非她又发病了?”柯罗辽夫想。
他走出去看一看病人。各个房间里已经完全亮了,一道微弱的阳光射透晨雾,照在客厅的地板上和墙上,颤抖着。丽扎的房门开着,她本人坐在床边一张安乐椅上,穿着长袍,没有梳头,围着披巾。窗帘放下来。
“您觉得怎么样?”柯罗辽夫问。
“谢谢您。”
他摸摸她的脉搏,然后把披在她额头上的头发理一理好。
“原来您没有睡觉,”他说,“外面天气好得很,这是春天了,夜莺在歌唱,您却坐在黑地里想心事。”
她听着,瞧着他的脸,她的眼神忧郁而灵敏。看得出来她想要跟他说话。
“您常常这样吗?”他问。
她动一动嘴唇,回答说:
“常这样。我几乎每夜都难受。”
这当儿,守夜人开始在院子里报时:两点钟了。他们听见:“坚儿……坚儿……”她打了个冷战。
“打更的声音搅得您心不定吗?”他问。
“我不知道。这儿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她回答说,沉思起来。“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我听出您的说话声音里含着同情。我头一眼看到您,不知什么缘故,就觉得样样事都可以跟您谈。”
“那我就请求您谈谈吧。”
“我要对您说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好象没什么病,只是我心不定,我害怕,因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是一个顶健康的人,比方说,要是有个强盗在他窗子底下走动,那他也不会不心慌。常常有医师给我看病,”她接着说,眼睛瞧着自己的膝头,现出羞答答的微笑,“当然,我心里很感激,也不否认看病有好处,可是我不想跟大夫谈话,而盼望跟一个亲近的人谈谈心,跟一个能了解我,能向我指出我对或者不对的朋友谈心。”
“难道您没有朋友吗?”柯罗辽夫问。
“我孤孤单单。我有母亲,我爱她,不过我仍旧孤孤单单。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孤独的人老是看书,却很少开口,也很少听到别人的话。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神秘的;他们是神秘主义者,常常在没有魔鬼的地方看见魔鬼。莱蒙托夫的塔玛拉⑤是孤独的,所以她看见了魔鬼。“
“您老是看书吗?”
“对了。您要知道,我从早到晚,全部时间都闲着没事干。
我白天看书,到了夜里脑子里空空洞洞,没有思想,只有些阴影了。“
“您夜里看见什么东西吗?”柯罗辽夫问。
“没有看见什么,可是我觉得……”
她又微微地笑,抬起眼睛来瞧医师,那么忧郁、那么灵敏地瞧着他。他觉得她信任他,要想诚恳地跟他谈一谈,她也正在那样想。不过她沉默着,也许在等他开口吧。
他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才对。他清楚地觉得,她得赶快丢下这五座厂房和日后可能会继承到的百万家财,离开那个夜间出巡的魔鬼;他同样清楚地觉得,她自己也在这样想,只等着一个她信任的人来肯定她的想法罢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怎么说呢?对于已判决的犯人,谁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了什么事情判的罪;同样,对于很有钱的人,谁也不便问他们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这么不会利用财富,为什么他们甚至在看出财产造成了他们的不幸的时候还不肯丢掉那些财产;要是谈起这种话来,人照例会觉得难为情,发窘,而且会说得很长。
“怎么说才好呢?”柯罗辽夫暗自考虑着,“而且,有必要说吗?”
他没有率直地把心里想的话谈出来,而是转弯抹角地说:“您处在工厂的主人和富有的继承人的地位,却感到不满意,您不相信您有这种权利,于是现在,您睡不着觉了,这比起您感到满意,睡得酣畅,觉得样样事情都顺心当然好得多。您这种失眠是令人起敬的。不管怎样,这是个好兆头。真的,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些话在我们父母那一辈当中是不能想象的;他们夜里并不谈话,而是酣畅地睡觉,而我们,我们这一代呢,却睡不好,感到苦恼,谈许许多多话,老是想判断我们做得对不对。然而,到我们的子孙辈,这个对不对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们看起事情来会比我们清楚得多。再过上五十年光景,生活一定会好过了,只是可惜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要是能够看一眼那时候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我们的子孙处在我们的地位会怎么办呢?”丽扎问。
“我不知道。……大概他们会丢开一切,走掉吧。”
“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吗?……咦,爱上哪儿就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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