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更喜欢的是黑夜。虽然从根本上来说,黑夜和白天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但黑夜横隔在了我们与万物之间,它掩盖了所有的岔道,一视同仁,不分上下,将这个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世界隐入了黑暗,它使我们觉得世界变得容易对付,我们在黑夜中也会比在白天感到自如。
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否有病,自打生下来就有一种含意不清的声音老在我的耳边回响。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这声音来自我的内心也说不定。可惜我无法表述、重复这个声音,我的嗥声里找不到这个音阶。不,我不是没有找过,也无数次地揣摩过、模仿过,结果都不是我耳朵里或是我心里响着的那声音。这让我感到一种无奈,还有无奈后的钝痛,而那钝痛又似乎是我所期盼的。
这声音陪伴着我、指挥着我,让我时而狂奔,时而在跳跃中停下,时而茫然,时而悲从中来……我相信,地球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只,什么都不为就悲哀的狼了。
幼年时,这声音还不算太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声音就越来越为强大。
我特别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来龙去脉,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声音可能来自我的祖先。
人类只知道满月时分万物的骚动不安,而我却知道,满月时分,古往今来的幽灵就会显现,而月亮比太阳更具神秘的力量,它可能会帮助我,召回祖先的魂灵。
我的嗥叫之所以比任何一只狼的嗥叫更具穿透力,更曲折复杂,那是因为我总觉得月亮背后,隐蔽着一条可以与祖先对话的通道。还因为我坚信,我的祖先能从响彻山野的无数嗥叫里,识别出我的嗥叫;
我之所以嗥叫,那是我在恳请,恳请月亮让一让,哪怕让出一条小缝,让我可以进入那条通道,哪怕一小会儿也好,至少让我问一声“我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并在这里扎根繁衍……难道我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
总的来说,我对“后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比如前面说到的河流的后面或说是河流的深层之下,云层的后面,山峦的后面……有时我抬头远望,那从山巅急速滑下的乌云,在我看来,不过是为荒原准备的一份怀抱,总让我生出一份感动。至于恐怖至极的狂飙从天而降的时候,我最想看到的,是它后面的那些生命之灯,如何在狂飙中剧烈地摇荡……
我专心致志,仰头闭目。尤其是在月夜,我那穿透寂寥的嚎叫,委婉曲折,撕心裂肺,悠远绵长,抑扬顿挫,柔肠百结,惊天地、泣鬼神……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一种动物,可以唱出如此动人肺腑的歌唱。我的嗥叫尾音也拖得很长,好像这样嗥叫,就能把我积累于心、于灵魂深处的不解,全拖出来了。
但不论我如何嗥叫,月亮从没有为我让出一丝通道,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关于祖先的线索。我那迷蒙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忧伤。
想想也罢,在长达亿亿万年的时空隧道中,时间的深渊,很可能把所有的信息湮没、遮蔽、删改、变形。而且,世间也没有哪种力量可以穿透时光那看似毫无轻重,却绵厚得无可丈量的屏障。
明知岁月无痕地从万物之旁流过,无法穿越也无法追索,我却还是固执地嗥叫不已,我似乎在这嗥叫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此外,我还怀着一个侥幸的心理:岁月有时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它曾错身而过的什么?却从来不去想,即便岁月回头,恐怕同样找不到那错身而过的什么了。
有时,某个事件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的发生,却在不经意中。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刚才,在逃避猎人的追捕中,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悬崖,悬崖间的距离十分深阔,我一眼就测出这个距离很不容易跃过。
那悬崖,以及悬崖间深邃的凹谷,几乎被整整一个冬天的积雪填平,在厚厚的积雪的掩盖下,那深邃的凹谷看上去是如此的温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悦人,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可以在上面恣意翻腾的乐园。
可是我知道,积雪下面就是锋利得如尖刃般的峰岩,一不小心跌下去,当场就会穿透我们的身体、脊梁。
它真像有些人为我们准备的某种陷阱。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会在锋利的刀刃上抹上或猪、或牛、或羊的鲜血,鲜血很快结为冰层。他们再涂、再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薄薄的冰层,凝结为鲜血的冰坨,然后刀刃朝上地插在雪地上。
对具有灵敏嗅觉的我们来说,那冰坨仍然具有鲜血的诱惑。我们簇拥着扑上前去,用舌头不停地舐食那冰坨,冰坨便渐渐融化,直至藏在冰坨下的利刃露出凶光。
长时间地舐食冰坨,使我们的舌头渐渐麻木,直到最后,任那锋利的刀刃割破舌头也浑然不觉,仍然会继续舐食下去。鲜血从舌头上不停流下,直到流尽我们所有的鲜血,然后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或许这不是人类的错,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食物。不是吗,由于饥饿,我们同样会捕杀那些比我们柔弱的动物。要知道,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
可是如今,对一只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
……
我们中间的一只狼,被猎人射杀了,他们兴奋得竟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我不明白,在捕杀一只狼后,人为什么总是那样高兴?
可猎人们还不肯罢手,继续追杀我们。我猜想,他们一定认为,在连续多日的茫茫大雪中,是很容易把我们赶尽杀绝的。
是的,这是捕杀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很多天没有捕猎到食物了,饥饿使我们失去了相当大的体力和战斗力……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处较为狭窄的沟壑,但我放弃了作为一只头狼的职责,而奔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我深知,在我缺席的危难时刻,我的雌狼会挺身而出,她不但会像我一样,绝对不会被积雪掩盖下的凹谷所蒙蔽,也一定会选择一处最为狭窄的地段,带领狼群腾越过去。她像我一样,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绝对知道如何躲过危险。
当然,我的雌狼也会因此蔑视我,后悔为什么和我这样■的一只雄狼配了对儿。但我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在意的地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可救药?
退一步说,即便我的雌狼不愿意代替我那头狼的位置,也会有另一只年富力强的狼来代替,这是每一个狼群早就准备好的梯队。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离去,会为我的狼群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我来说,这场追杀正是一个退身的机会。既然没有任何一只狼愿意代替我这头狼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的狼群很快就得为它们自己,再选择一只新的头狼。
我没有刻意隐蔽,就那么挺立在悬崖的这一方,狼群中的每一只狼都能看见我的身影。哪怕它们以为我是临阵脱逃;我也不想让它们以为我被追捕的猎人杀死,或掉下悬崖摔死,或无缘无故突然失踪。
没有一只狼会因为我的离去思量哪怕是一分钟,即便我的儿子也不会。我的雌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所谓告别的一眼。不过我也没有感到伤怀。不论什么样的选择,自有那选择的道理。
在看着我昔日须臾不可离开的狼群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越过那一处悬崖后,我便纵身一跳,调头而去,向着我的河流。
那些追赶的猎人,很轻易地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狼群,没有留恋,没有遗憾,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不算晚,还不算晚,只要来了就不算晚,哪怕这个机会在最后一刻到来也不晚。
我漫无目的地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远远地离开了我曾为我的狼群圈下的地界,重新去丈量、了解那不属于我们狼群的陌生而广袤的山峦森林——原来可以这样的无限。
有时,我放声大嗥,有时,我在雪地上翻滚,有时,我奔向山巅,那遥远的景物,竟比贴近它们的时候更加动人。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条河流,只不过我选择了更远的流段。
那天,正当我恣意奔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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