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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说:“你奶奶的,你才谎言!哪个不是老子打仗打来的?”
头头说:“打仗,要看打什么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说是什么仗?收复东三省是谎?打过鸭绿江是你奶奶的谎?……”
头头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绿毡子,大声说:“今天,我们揭开了一个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一个老白匪!”
邻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头头便一脚站上去。所有金属徽章在他手里响成一片。他的手势非常舞台化,指在外公头上说:“这个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债,还招摇撞骗,伪装成英雄,多少年来,骗取我们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竖起,头不屈地摇颤,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谁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与黄泥的稀煤搁在廊沿下。人们只见一道乌黑弧光,从人群外划向那头头,外公的矫健和头头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群“呕”地哄起来。头头不理会自己已成了一个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记住这个老白匪,不要让他继续行骗。”
头头的几个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声音已完全嘶哑,他说:“我的‘残废证’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枪伤,是假的?日你二爷!”
邻居们打来水让头头洗浑身的煤。他们大声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来。人们把外公推进屋里。外公说:“你们找黄副省长打听打听,有没有我这个部下!”
邻居中一人说:“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
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子时说:“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那天之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已中断了。
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我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而且是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不相干老头!”
听到“不相干”,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她的两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茧。
穗子爸说:“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汤,张嘴发出“哈”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这样,”母亲抢白,“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
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我是个小猪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给她!”
穗子说:“我没有!”
母亲却看不见她陡然通红的脸。她说:“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老头站在板凳上,手从竹篮里构出个核桃,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小猪八戒?’……”
穗子大声说:“不是核桃!”
“那是什么?”
“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轻一点。”母亲说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无关紧要。反正老头就这么叫你自己说自己是个小猪八戒。”
“从来没有说过!”穗子说,嗓音仍轻不下去。
“你听她的嗓门!”穗子妈对穗子爸说。她又转脸来对女儿说:“我明明看见了。外公 不是说:‘叫一声好外公’,就是说:‘以后还淘不淘气呀?’你说‘不淘了’,他才给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底爬动。
母亲说:“这有什么?妈妈不是批评你,是说老头儿不该这样对你。你又不是小猫小狗,给点吃的就玩把戏。”
“可是我没说!”穗子哽咽起来。
“我明明听到的。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耍赖!”
穗子想到她半岁时挨了母亲那两脚。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亲,她也认为自己非常讨厌,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亲说:“不是穗子自己想说,是老头儿教你说的,对吧?”
“……嗯。”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穗子脸蛋上的皮肉不断给扯老远,再弹回。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口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
当然,母亲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历史疑案以及伪功勋章。母亲也掌握了穗子与朋友们偷盗竹笋的风波,她不再嫌弃女儿,而是对女儿恶心了。当母亲把后两者摆在父亲和穗子面前,作为结论性证据时,穗子哑口无言。
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风,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
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这样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丰盛的。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说:“你们夫妻俩的心思我有数,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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