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饕濉?br />
人近了中年,年轻时候的梦想不得不一层一层的被现实的世界所打破,我的异乡飘泊的生涯,也于今年七月间结束了。我一个人手里捧了一张外国大学的文凭,回到上海的时候,第一次欢迎我的就是赶上轮船三等舱里来的旅馆的接客者。——谢绝之后,拿了一个破皮包,走到了税关外的白热的马路上的时候,一群狞猛的人力车夫,又向我放了一阵欢迎的噪声。我穿了一套香港布的旧洋服,手里拿了一个皮包,为太阳光线一照,已经觉得头有些昏了;又被那些第四阶级的同胞拖来拖去的拉了一阵,我的脑贫血症,忽而发作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睛前面飞来了两堆山也似的黑影,向我的头上拼死的压了一下,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在睡梦中,幽幽的听见了一群噪聒的人从我的身边过去了。我忽而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情节来。当时我睡在母亲怀里,到了夜半,母亲叫我醒来,把一块米粉糕塞在我的口里,我闭着眼睛,把那块糕咬嚼了几口,听母亲糊糊涂涂的讲了几句话,就又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来一看,觉得身上的衣服湿得很。向四边一望,我才晓得我仍睡在税关外的马路边上。路上不见人影,太阳也将下山去了。黄浦江的彼岸的船上,还留着一道残阳的影子,映出了许多景致。我看看身边上,那个破皮包还在那里。呆呆的在地上坐了一会,我才把从久住的日本回到故国来的事情,和午后一二点钟饥饿得死去活来,方才从三等舱上了岸,在税关外受了那些人力车夫的竞争的事情,想了出来。
我那时候因为饥饿和衰弱的缘故竟晕倒了。站起了身,向四边看了一回,终不见一个人影。我正在没法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脚步跑响了。回转头来一看,在三菱公司码头房那边,却闪出了一乘人力车来。车上坐着一个洋服的日本人。他在码头房的后门口下车了。
我坐了这乘车,到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把我的破皮包打开来看的时候,就觉得我的血管都冰结住了。我打算在上海使用的一包纸币,空剩了一个纸包,不知被谁拿去了。我把那破皮包到底的寻了一遍,终寻不出一张纸币来。吃了晚饭,我就慢慢的走上十六铺的一位同乡的商人那里去。在灯火下走了半天,才走到了他的家里,讲了几句闲话之后,我问他借钱的时候,他把眉头一皱,默默的看了我一眼。那时候要是地底下有一个洞,怕我已经钻下去了。他把头弯了一弯,想了一想,就在袋里拿了两块大洋出来说:
“现在市面也不好,我们做生意的人苦得很哩!”
要在平时我必把那两块钱丢上他的脸去,问他个侮辱我的罪,但是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的我,就不得不恭恭敬敬的收了过来。
四
我想回到家里去,但是因为没有路费,所以就不得不在上海住下了。有一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卖了一件冬天的旧外套,得了六角小洋,在一家卖稀饭的店里吃得饱满,慢慢的——因为这几天来,我衰弱得不堪,走不快了,——走出来的时候,在三马路的拐角上忽然遇着了那位xx大学的同乡。他叫了我一声,我倒骇得一跳,因为我那香港布的洋服已经脏得不堪了,老在怕人疑我作扒手。我回转头来一看,认得是他,虽则一时涨红了脸,觉得羞愧得很,但心里却也喜欢得很。他说:
“啊,两年不见,你老得多了。你害病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耳根又涨红了,因为我这几天住所是不定的。我那破皮包,里边也没有什么衣服了,我把它寄在静安寺路的一个庙里的佛柜下。白天我每到外白渡桥的公园里去看那些西洋的小孩儿游玩,到了晚上,在四马路大马路的最热闹的地方走来走去的走一回,就择了清静简便的地方睡一忽。半夜醒来的时候,若不能再睡,我就再起来闲走一回,走得倦了,就随便更选一个地方睡下。像这样无定所的我,遇着了那位富有的同乡,被他那么一问,教我如何答复呢?我含含糊糊的讲了几句话,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说:
“我现在在一品香,打算一礼拜就上杭州去的。”
我和他一路走来,已经看得出跑马厅的空地了。他邀我上他的旅馆里去,我因为我的洋服太脏,到灯火辉煌的一品香去,怕要损失我同乡的名誉,所以只说:
“天气热得很,我们还是在外面走走好。”
我几次想开口问他借钱,但是因为受了高等教育的束缚,终觉得讲不出来。到后来我就鼓着勇气问他说:
“你下半年怎么样?”
“我已经在杭州就了一个二百块钱的差使,下半年大约仍在杭州的。你呢?”
“我啊,我,我是苦得不堪!非但下半年没有去的地方,就是目下吃饭的钱都没有。”
“你晓得江涛么?”
“我不晓得。”
“他是我的同学。现在在上海阔绰得很。他提倡的人生艺术现在大流行了。你若没有事情,我就替你介绍,去找找他看吧?”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对我讲了一个地名,教我于第二天的午后六七点钟以前去见江涛。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就跑上我同乡介绍给我的那地方去。找来找去找了半天,我才把那所房屋找着了。我细细的向左右看了一看,把附近的地理牢记了一回,便又跑上北四川路外的郊外去闲走去。无头无绪的跑了五六个钟头,在一家乡下的馆子里吃了六七个肉汤团,我就慢慢的走回到江某的住宅所在的那方面来。灼热的太阳,一刻也不假借,把它的同火也似的光线洒到我的身上来,我的洋腑已经有一滴一滴的汗水滴下来了。慢慢的走上了江家的住宅,正好是四点半钟的光景,我敲门进去一看,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命我在厅上坐着等候。等了半点多钟,我今天一天的疲倦忽而把我征服了,我就在一张长上昏昏的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那里推我醒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脸色青黄,又瘦又矮的驼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他那一种在眼镜圈外视人的习惯,忽而使我想起旧时的记忆来。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来问说:
“是江先生么?我们好像曾经见过面的。”
“我是江涛,你也许是已经见过我的,因为我常上各处去演讲,或者你在讲演的时候见过我也未可知。”
他那同猫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乡那里遇着他的时候的景象上去。我含糊的恭维了一阵,便把来意告诉了。江涛又对我斜视了一眼说:
“现在沪上人多事少,非但你东洋留学生,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学生闲着的也很多呢!况且就是我们同主义的人,也还有许多没有位置。因为我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所以对你们无产阶级是在主义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状态看来,是没有法子的。你的那位同乡,他境遇也还不错,你何不去找他呢?”
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诉说了一遍。他又放着了猫叫似的喉音说:
“你若没有零用钱,倒也不难赚几个用用。你能做小说么?”
我急得没有法子,就也夸了一个大口,口答说:“小说我是会做的。”
“那么你去做一篇小说来卖给我就行了。你下笔的时候,总要抱一个救济世人的心情才好。”
“这事恐怕办不到,因为我现在自家还不能救济,如何能想到救济世人上去。”
“事实是事实,主义是主义,你要卖小说,非要趋附着现代的思潮不可。最好你去描写一个劳动者,说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资本家虐待。文字里要有血有泪,才能感动人家。”
我连接答应了几个是,就告了辞出来。在夕阳睕晚的街上,我慢慢的走了一会,胸中忽觉得有一块隐痛,只是吐不出来的样子。走到沪宁火车站的边上,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的滴下来了。昨晚上当的那件外套的钱,只有二角银角子和六七个铜板了,我若去卖了纸笔呢,今晚上就不得不饿着去做小说,若去吃了饭呢,我又没有方法去买纸笔。想了半天,我就乘了电车,上一品香的那同乡那里去。因为我的衣服太褴褛了,怕被茶房喝退,所以我故意挺了胸膈,用了气力,走上帐房那里去问我同乡住房的号数。因为中国人是崇拜外国文的,所以我就用了英文问那帐房。问明了号数,跑上去一看,我的同乡正不在家。我又用了英文,叫那茶房开了门,就进去坐定定了。桌子上看来看去看了一会,我终寻不出纸来,我便又命茶房,把笔墨纸取了过来,摆在我的面前。等茶房出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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