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就要讨厌起来。并且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不能相当的报答你,医生说,我已经不能再爱什么人了。”
大约我们是已经谈得很久了,因为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立起来要去的时候,我仿佛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样子。艾儿佛见了我那一种样子,就笑着对达伐利小姐说,把我留在咖啡馆里 ,使和新相识的女朋友在一道,倒是一件好事。他的取笑的话插穿了,我虽则很想剩在咖啡馆里,但也不得不跟他们走出到街上去。皎洁的月光,照在街上,照在鲁克散蒲儿古的公园里。我在前头已经说过,我最喜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可是深夜人静,一个人在马路上跑,却也有点悲哀。我并不再向那咖啡馆跑,我只一个人在马路上行行走走,心里尽在想刚才的那个女孩子,一边又在想她的一定不可避免的死,因为在那个咖啡馆里,她一定是活不久长的。在月光的底下。在半夜里,这时候城市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雕刻了,我们都不得不想来想去的想,我们若看看卷旋的河水,诗意自然会冲上心来。那一天晚上,不但诗意冲上了我的心头,到了新桥附近,文字却自然的联结起来,歌咏起来了,我就于上床之先,写下了开头的几行,第二天早晨,继续做了下去,差不多一天的光阴,都为这一首小诗所费了。
只有我和您!我且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
何以你那倦怠的容颜,琴样的声音,
对于我会如此的可爱,如此的芳醇,
我的爱您,心诚意诚,浑不是一般世俗的恋情。
他们的爱你,不过是为你那灰色的柔和的眼睛,
你那风姿婀娜,亭亭玉立的长身。
或者是为了别种痴念,别种邪心,
但是我的爱你,却并非是为这种原因。
你且听,听
我要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
我爱看夕阳残照的风情,
我爱看衰飒绝人的运命,
夕阳下去,天上只留存一味悲哀的寂静,
那一种静色,似在唱哀挽的歌声,
低音慢节,一词一句,总觉伤神。
可怜如此,你那生命,也就要消停,
绝似昙花一现,阴气森森,
你的死去仿佛是夕阳下坠天上的柔和暮色,渐减空明,……
我要把你死前的时间留定,
我的爱正值得此种酬报,我敢声明。
我虽则不曾爱过任何人,
但我今番爱你,却是出于至诚的心。
我明知为时短促,是不长久的柔情,
这柔情的结果,便是无限的凄清,
而这柔情的苦味,却能把浓欢肉欲,化洁扬尘,
因为死神的双臂,已向你而伸,
他要求你去,去做他的夫人。
或者我的痴心,不可以以爱情来命名。
但眼看你如春花的谢去,如逸思的飞升,
却能使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欢欣,
比较些常人的情感,只觉得纯真,
你且听,听,
我要拣一个麦田千里的乡村,
在那里金黄的麦穗,远接天际的浮云,
平原内或许有小山几处,几条树荫下的野路纵横,
我将求这样的一处村落,去度我俩的蜜月良辰;
去租一间草舍,回廊上,窗门口,要长满着牵缠的青藤,
看出去,要有个宽大的庭园。绿叶重荫;
在园里,我们俩,可以闲步尽新秋残夏的黄昏,
两人的步伐,渐渐短缩,一步一步,渐走渐轻,
看那橙花树底,庭园的尽处,似乎远不可行,
你将时时歇着,将你的衰容倦貌,靠上我的胸襟,
再过片刻,你的倦体消停,
我就不得不将你抱起抱向那有沙发放着的窗棂,
在那里你可吸尽黄昏的空气,空气里有花气氤氲。
最可怜,是我此时情。
看了你这般神色,便不觉百感横生。
象一天阴闷的天色,到晚来倍觉动人,
增加了那种沉静的颜色,蓦然间便来了夜色阴森,
如此幽幽寂寂,你将柔和地睡去,我便和你永不得再相亲。
我将悲啼日夜,颗颗大泪,流成你脸上的斑纹,
将你放向红薇帐底,我可向幻想里飞腾,
沉思默想,我可做许多吊奠你的诗文。
我更可想到,你已离去红尘,
你已离去了一切卑污的欲念,正象那颗天上的明星。
她已向暮天深处,隐隐西沉。
死是终无所苦,唉,唉,我且更要感谢死的恩神,
因为他给了我洁白的礼品,与深远的和平,
这些事在凡人尘世,到那里去追寻。
这当然不是整个的好诗,但却是几行很好的长句,每行都是费过推敲的句子,只有末尾的第二句差了些,文中的省略,是不大好的,光省去去一个“与”字,也不见得会十分出色。
死是终无所苦,我要对死神感谢深恩,
感谢他给了我一个洁白的不求酬报的爱情的礼品。
哼哼的念着末数行的诗,我一边就急跑到鲁克散蒲儿古公园附近的那家咖啡馆去。心里却在寻想,我究竟有这这样的勇气没有?去要求她和我一道上南方去住。或者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因为使我这样的兴奋的,只是一种幻想,并不是那种事实。诗人的灵魂,却不是慈善家里丁艾儿的灵魂。我的确是在为她担忧,我所以急急的走往她那里去,我也不能说出为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将那首诗去献给她看,这事情的轻轻一念也是肉麻得不可耐的事情。在路上我也停住了好几次,问我自家为什么要去,去有什么事情?可是不待我自已的回答,两只脚却向前跑了,不过心里却混然感觉到,原因是存在我自己的心里的。我想试试看,究竟我是能不能为他人牺牲一切的,所以进了咖啡馆,找了是她招待的一张桌子上坐下的时候,我就在老等。但是等了半天,她却不来,我就问边上的一位学生,问他可晓得那个女招待。他说他晓得的,并且告诉了我以她的病状。他说她是没有希望的了,只有血清注射的一法,还可以救她的命,她是已经差不多没有血液在身上了。他详细的说述如何的可以从一个康健的人的手臂上取出血清来,如何的注射到无血的人的脉里去。不过他在说着,我觉得周围的物影朦胧起来了,而他的声气也渐渐的微弱下去。我忽而听见一个人说“喂,你脸上青得很!”并且听见他为我要了勃兰地来。南方的空气,大约是疗她不好的,实际上是无法可施了,所以我终于空自想着她的样子而跑回到了家里。
二十年过去了。我又想起了她。这可怜的爱尔兰的姑娘!被运命同急流似的抛了出去,抛到了那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这一堆可怜的白骨!我也不觉对运命俯了首,赞美着它,因为运命的奇迹,使我这只见过她一面的人,倒成了一个最后的纪念她的人。不过我若当时不写那首诗或者我也已经将她忘了。这一首诗,我现在想奉献给她,作一个她的无名的纪念。
本文系自george moores memoirs of my dead life 里译出,题名《a waitress》,原书是美国d。appleton & co。 1923年版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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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色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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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瑚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火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这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繁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会,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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