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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同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人辶)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
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哗叽洋服一袭。衣袋中有em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人辶)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时约可四小时。固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人辶)区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原载一九二一年七月七日——九日、十一日
——十三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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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币的跳跃
。
(本篇发表时,文未有作者的附记,全文如下:
“这短篇,是作者在四五年前发表过的(在《寒灰集》里)《烟影》的续篇。读此篇者,希望同时也能去取出那一篇来重读一回。一九三○年七月作者附记。”——编者注)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蒙蒙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做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像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拍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的外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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