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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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又将另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会儿,枪声响处,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即中了从枪管喷出的绿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饭时,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中,就有一盘辣子炒斑鸠。
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下大围猎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人与另外一种生物充满激情的剧烈争斗与游戏过程。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又象因为昨夜晚老太太塞在枕下那一包糖,当真封住了口,无从启齿。可是从外面跑来的一个长工,却代替了我,打破了桌边沉默,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述:“老太太,队长,你家巧秀,有人在坳上亲眼看到。昨天吹唢呐的那个中寨人,把你家大姑娘巧秀拐跑了。一定是向鸦拉营方向跑,要追还追得上。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还笑嘻嘻的!”
“嗐,咦!”一桌吃饭的人,都为这个消息给愣住了。
这个集中情绪的一刹那,使我意识到一件事,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
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好象失去了一点什么,不经意被那一位收拾在那个小小包袱中,带到一个不可知的小地方去了。
不过事实上倒应当说“得到”了一点什么。只是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你。算算时间,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生命的丰满、洋溢,把我的感情或理性,已给完全混乱了。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二日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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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赤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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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五个人,脚上用棕衣缠裹,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大约下午一点钟左右,翻过了小山头,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面,照例要歇一会儿脚。时值雪后新晴,石条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并无可坐处,大家就在路当中站站。地当两山转折点,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篁,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时时无风自落。当积雪卸下时,枝条抖一抖,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动中越加见得安静。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罗列的群山,有些象是顶戴着白雪帽子,静静地在那里向阳取暖。有些却又只稀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一簇簇落叶科乔木,白杨、银杏、枫木树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成团聚集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榈,以及桔柚果木,错杂其间。山东面树木丛中是一列长垣,围绕着个大院落。山西面房屋却就地势分割成三组,每一聚约莫有三十户人家。一条溪涧由东山嘴绕过,流经长垣外,再曲折盘旋沿西边几个村子消失到村后。虽相去那么远,仿佛还可听到雪水从每个田沟缺口注入溪中时的潺oe4逯杏有的碾坊、油坊、庙宇、祠堂,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计得出。在雪晴阳光下,远近所见一种清寂庄严景象,实在异常动人。四个同伴见我对于眼前事物又有点发痴不想走路神气,于是照例向我开开小玩笑,叫我做“八大”。
就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初中二年级学生,姓满的伙伴就说:“八哥,这又可以上画了,是不是?你想做画家,到我们这里来,有多少东西可画!只怕一辈子也画不完。还不如趁早赶到地,和我们去雪里打斑鸠炒辣子吃有意思!”其余三位正若完全同意这嘲谑,都咕咕的笑着。
“我们是现代军人,可不是充军,忙什么?”我话中也语意双关,他们明白的。
“我们还有三十里蛮路,得赶路!太晚了,恐怕赶不上,就得摸黑。你看这种鬼天气,一到傍晚,山路被夜风一吹,冻得滑溜溜的,闪不知掉到河沟里去,怎么办?”从话语中,从几个人都急于要走路神气,我明白他们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于是也装作埋怨口气,“嗨,你们这个地方,真象书上说的,人也蛮,路也蛮。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想家,你们尽管先走,我要在这里呆个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问你,究竟还有多远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个年长同伴接着又把话岔开,“嗨,你们听,村子里什么人家讨新媳妇,放炮吹唢呐,打发花轿出门!”
试听听,果然笳声悲咽断续中,还零零落落响了一阵小鞭炮。我摇摇头,因为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动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庙后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树,树根蟠拱,露出许多大小窟窿。我一声不响,傍着潮湿的老树根坐下来了。用意是“这里就是有大虫的景阳冈,我好歹也得坐坐”。
几个人见我坐下时,还是一致笑着,站在路当中等待。
我这次的旅行,可以说完全出于意外。原来三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二尺半”,一个上名册的丘八,经常职务不是为司令出去护卫,就是押老实乡下人到城外去法办。两件事轮流进行,当时对于我倒似乎分别不出什么不同。因为一出动就同样有酒肉可吃。护卫到乡绅家,照例可以吃蒸鹅、辣子炒黄麂,还可抽空到溪边看看白脸长眉毛乡绅大姑娘光着两只白脚挑水,说两句不太难为情的笑话。杀人时刽子手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随意去割切屠户卖的猪羊肉,拿回住处棚里红焖,大家都有一份。谁知有一天,我的焖狗肉本领偶然被一个军法官发现,我就变成司书了。现在,我忽然又从军法处被上司调回家乡别墅去整理书画。至于这个差事如何派到我头上,事情凑巧,说来还是和我这一生前后所遇到的别的许多事情相似,很象一种童话可不是童话。总之,我将从这个新派的职务回乡了。
其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有四个相熟同乡学生要回家过年,就邀我先到他们乡下去,约好过了年,看过乡下放大焰火后,再返城办事。四个人住处离县城四十五里,地名“高枧”,这地方我既从未到过,走的又是一条生路,不经县城,所以远近全不熟悉。四个青年同伴在学校折磨了一个学期,一路就只谈论家中过年的情形,为家中准备的大块肥腊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兴奋。我早已没有家,也没有什么期望,一路却只好独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那些大小画幅。一列迎面生树的崖石,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以及一亭一桥的布置,一丘一壑的配衬,凡遇到自然手笔合作处有会于心时,就必然得停顿下来,好好赏玩一番。有时或者还不免近于发呆,为的是自然的大胆常常超过画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两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几次落后。一件是下坍路坎边烂泥新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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