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约翰》第14章


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引得他抬了头。他近旁站着一个人,系着白色的围裙,还有烟管衔在嘴里。环着腰带有一条菩提树皮,他用它系些花朵。约翰也熟识这气味,他就记起了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并且想到那送他美丽的青虫和为他选取鹧鸪蛋的园丁。
他并不怕——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他是被抛弃,而且迷路了,他还感谢地跟着他,进那荒野的菩提树下的小屋去。
那里面坐着园丁的妻,织着黑色的袜子。灶头的煤火上挂着一个大的水罐,且煮着。火旁的席子上坐着一匹猫,拳了前爪,正如约翰离家时候坐在那里的西蒙。
约翰要烘干他的脚,便坐在火旁边。“镝!——镝!——镝!——镝!”那大的时钟说。约翰看看呼哨着从水罐里纷飞出来的蒸汽,看看活泼而游戏地超过瓦器,跳着的小小的火苗。
“我就在人类里了,”他想。
然而于他并无不舒服。他觉得安全安宁了。他们都好心而且友爱,还问他怎样是他最心爱的。
“我最爱留在这里,”他回答说。
这里给他安全,倘一回家,将就有忧愁和眼泪。他必须不开口,人也将说他做了错事了。一切他就须再看见,一切有须想一回。
他实在渴慕着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普烈斯多,——但比起困苦的愁烦的再见来,他宁可在这里忍受着平静的渴慕。他又觉得,仿佛这里是可以毫无搅扰地怀想着旋儿,在家里便不行了。
旋儿一定是走掉了。远远地到了椰树高出于碧海之上的晴朗的地方去了。他请愿在这里忏悔,并且坚候他。
他因此请求这两个好心的人们,许他留在他那里。他愿意帮助养园和花卉。只在这一冬。因为他私自盼望,旋儿是将和春天一同回来的。
园丁和他的妻以为约翰是在家里受了严刻的待遇,所以逃出来的。他们对他怀着同情,并且许他留下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留下来,帮助那花卉和园子的养护。他们给他一间小房,有一个篮板的床位。在那里,他早晨看那潮湿的黄色的菩提树叶子怎样地在窗前轻拂,夜间看那黑暗的树干,后面有星星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怎样地往来动摇。他就给星星们名字,而那最亮的一颗,他称之为旋儿。
给花卉们呢,那是他在故乡时几乎全都熟识的,他叙述自己的故事。给严正的大的翠菊,给彩色的莘尼亚,给洁白的菊花,那开得很长久,直到凛冽的秋天的。当别的花们全都死去时,菊花还挺立着,待到初雪才下的清晨,约翰一早走来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还伸着愉快的脸,并且说:“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呢!这是你没有想到的罢!”
它们自以为勇敢,但三天之后,它们却都死了。
温室中这时还盛装着木本羊齿和椰树,在润湿的闷热里,并且挂着兰类的奇特的花须。约翰惊异地凝视在这些华美的花托上,一面想着旋儿。但他一到野外,一切是怎样地寒冷而无色呵,带着黑色的足印的雪,索索作响的滴水的秃树。
倘若雪团沉默着下得很久,树枝因着增长的茸毛而弯曲了,约翰便喜欢走到雪林的紫色的昏黄中去。那是沉静,却不是死。如果那伸开的小枝条的皎洁的白,分布在明蓝的天空中,或者过于负重的丛莽,摇去积雪,使它纷飞成一阵灿烂的云烟的时候,却几乎更美于夏绿。
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游行中,他走得很远,周围只看见戴雪的枝条——半黑,半白——而且各个声响,各个生命,仿佛都在灿烂的蒙茸里消融了,于是使他似乎见有一匹小小的白色的动物在他面前走。他追随它——这不像是他所认识的动物——但当他想要捉,这却慌忙消失在一株树干里了。约翰窥探着黑色的穴口,那小动物所伏匿的,并且自问道:“这许是旋儿罢?”
他不甚想念他。他以他为不好,他也不肯轻减他的忏悔。而在两个好人身边的生活,也使他很少疑问了。他虽然每晚必须读一点大而黑的书,其中许多是关于上帝的议论,但他却认识那书,也读得很轻率。然而在他游行雪地以后的那一夜,他醒着躺在床上,眺望那地上的寒冷的月光。他蓦地看见一双小手,怎样地伸上床架来试探,并且紧紧地扳住了床沿。于是在两手之间现出一个白的小皮帽的尖来,末后,他看见扬起的眉毛之下,一对严正的小眼。
“好晚上,约翰!”将知说,“我到你这里来一下,为的是使你记念我们的前约。你不能觅得那书儿,是因为还不是春天。但你却想着那个么?那是怎样地一本厚书呀,那我看见你所读的?那不能是那正当的呵。不要信它罢!”
“我不信它,将知,”约翰说。他翻一个身,且要睡去了。然而那小锁匙却不肯离开他的心念。从此他每读那本厚书的时候,也就想到那匙儿,于是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那正当的。
……
小约翰 八
“他就要来罢!”当积雪初融,松雪草到处成群出现时,约翰想。“他来不来呢?”他问松雪草。然而它们不知道,只将那下垂的小头,尽向地面注视,仿佛它们羞惭着自己的匆遽,也仿佛想要再回地里似的。
只要它们能!冰冷的东风怒吼起来了,雪积得比那可怜的太早的东西还要高。
许多星期以后,紫花地丁来到了;它们的甜香突过了丛莽,而当太阳悠长地温暖地照着生苔的地面的时候,那斑斓的莲馨花们也就成千成百地开起来。
怯弱的紫花地丁和它们的强烈的芳香是将要到来的豪华的秘密的前驱,快活的莲馨花却就是这愉快的实现。醒了的地,将最初的日光紧紧地握住了,还借此给自己做了一种金的装饰。
“然而现在!他现在却一定来了!”约翰想,他紧张地看着枝上的芽,它们怎样地逐日徐徐涌现,并且挣脱厚皮,直到那最初的淡绿的小尖,在棕色的鳞片之间向外窥探。约翰费了许多时光,看那绿色的小叶:他永是看不出它们如何转动,但倘或他略一转瞬,它们又仿佛就大了一点了。他想:“倘若我看着它们,它们是不敢的。”
枝柯已经织出阴来。旋儿还没有到,没有鸽子在他这里降下,没有小鼠和他谈天。倘或他对花讲话,它们只是点头,并不回答。“我的罚还没有完罢,”他想。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里,他来到池旁和屋子前。几个窗户都敞开了。是人们搬进那里去了罢?
站在池边的鸟莓的宿丛,已经都用嫩的小叶子遮盖了,所有枝条,都得到精细的小翅子了。在草地上,靠近鸟莓的宿丛,躺着一个女孩子。约翰只看见她浅蓝的衣裳和她金黄的头发。一匹小小的红膆鸟停在她肩上,从她的手里啄东西。她忽然转过脸来向约翰注视着。
“好天,小孩儿,”她说,并且友爱地点点头。
约翰从头到脚都震悚了。这是旋儿的眼睛,这是旋儿的声音。
“你是谁呀?”他问,因为感动,他的嘴唇发着抖。
“我是荣儿,这里的这个是我的鸟。当你面前它是不害怕的。你可喜欢禽鸟么?”
那红膆鸟在约翰面前并不怯。它飞到他的臂膊上。这正如先前一样。她应该一定是旋儿了,这蓝东西。
“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旋儿的声音说。
“你不认识我么?你不知道我叫约翰么?”
“我怎样会知道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还是熟识的甜美的声音,那也还是黑暗的,天一般深的眼睛。
“你怎么这样对我看呢,约翰?你见过我么?”
“我以为,是的。”
“你却一定是做梦了。”
“做梦了?”约翰想。“我是否一切都是做的梦呢?还是此时正在做梦呢?”
“你是在那里生的?”他问。
“离这里很远,在一个大都会里。”
“在人类里么?”
荣儿笑了,那是旋儿的笑。“我想,一定。你不是么?”
“唉,是的,我也是!”
“这于你难受么?——你不喜欢人们么?”
“不!谁能喜欢人们呢?”
“谁?不,约翰。你却是怎样的一个稀奇的小家伙呵!你更爱动物么?”
“呵,爱得多!和那花儿们!”
“我早先原也这样的。只有一次。然而这些都不正当。我们应该爱人类,父亲说。”
“这为什么不正当?我要爱谁,我就爱谁有什么正当不正当。”
“呸,约翰!你没有父母,或别的照顾你的谁么?你不爱他们么?”
“是呵,”约翰沉思地说。“我爱我的父亲。但不是因为正当。也不因为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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