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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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有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到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委实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试将粗浅的事来比罢:譬如厨子做菜,有人品评他坏,他固不应该将厨刀铁釜交给批评者,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看:但他却可以有几条希望,就是望吃菜的没有“嗜痂之癖”〔2〕,没有喝醉了酒,没有害着热病,舌苔厚到二三分。 
我对于文艺批评家的希望却还要小。我不敢望他们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我所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例如知道裸体画和春画的区别,接吻和性交的区别,尸体解剖和戮尸的区别,出洋留学和“放诸四夷”〔5〕的区别,笋和竹的区别,猫和老虎的区别,老虎和番菜馆的区别……。更进一步,则批评以英美的老先生学说为主,自然是悉听尊便的,但尤希望知道世界上不止英美两国;看不起托尔斯泰,自然也自由的,但尤希望先调查一点他的行实,真看过几本他所做的书。 
还有几位批评家,当批评译本的时候,往往诋为不足齿数的劳力,而怪他何不去创作。创作之可尊,想来翻译家该是知道的,然而他竟止于翻译者,一定因为他只能翻译,或者偏爱翻译的缘故。所以批评家若不就事论事,而说些应当去如此如彼,是溢出于事权以外的事,因为这类言语,是商量教训而不是批评。现在还将厨子来比,则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就尽够,苦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说这位客官是痰迷心窍的了。 
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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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嗜痂之癖”病态的、反常的嗜好。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十载:“东莞刘邕性嗜食疮病,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 
〔3〕“放诸四夷”语出《礼记·大学》:“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四夷,旧时汉族统治者对我国四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带轻蔑性的称呼。 
放诸四夷,放逐到边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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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歌的“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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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儿歌胡怀琛〔2〕 
“月亮!月亮! 
还有半个那里去了?” 
“被人家偷去了。” 
“偷去做甚么?” 
“当镜子照。” 
二反动歌小孩子天上半个月亮, 
我道是“破镜飞上天”,原来却是被人偷下地了。 
有趣呀,有趣呀,成了镜子了! 
可是我见过圆的方的长方的八角六角的菱花式的宝相花〔3〕式的镜子矣,没有见过半月形的镜子也。 
我于是乎很不有趣也! 
谨案小孩子略受新潮,辄敢妄行诘难,人心不古,良足慨然!然拜读原诗,亦存小失,倘能改第二句为“两半个都那里去了”,即成全璧矣。胡先生夙擅改削〔4〕,当不以鄙言为河汉也。夏历中秋前五日,某生者〔5〕谨注。 
十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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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九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胡怀琛(1886—1938)字寄尘,安徽泾县人。他也是本书《所谓“国学”》一文中所说的国学家和“鸳鸯蝴蝶体”作家之一。他在一九二二年九月给郑振铎的信中曾攻击新文学运动说:“提倡新文学的人,意思要改造中国的文学;但是这几年来,不但没有收效,而且有些反动。”作者在这里所说的“儿歌的‘反动’”,就是针对这种言论而发的。 
〔3〕宝相花蔷薇科,花似蔷薇,朵大色丽。〔4〕胡怀琛曾把胡适《尝试集》中的一些诗,加以改削,重新发表。这里所说的“夙善改削”,即指此事。 
〔5〕某生者作者署名“某生者”,含有讽刺当时“鸳鸯蝴蝶派”小说作者的意思,因为这一派作者常有用“××生”作笔名的,而且他们的小说多用“某生者,某地人,家世簪缨,文采斐雅……”一类话开头,几乎成为一个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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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含泪”的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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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对于文艺的批评日见其多了,是好现象;然而批评日见其怪了,是坏现象,愈多反而愈坏。 
我看了很觉得不以为然的是胡梦华君对于汪静之君《蕙的风》的批评,尤其觉得非常不以为然的是胡君答复章鸿熙君的信〔2〕。 
一,胡君因为《蕙的风》里有一句“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3〕一样的罪:这是锻炼周纳〔4〕的。《金瓶梅》卷首诚然有“意中人”三个字,但不能因为有三个字相同,便说这书和那书是一模样。例如胡君要青年去忏悔,而《金瓶梅》也明明说是一部“改过的书”,若因为这一点意思偶合,而说胡君的主张也等于《金瓶梅》,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我以为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都如此不净;倘竟如此不净,则即使“授受不亲”〔5〕,后来也就会“瞟”,以至于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时便是一部《礼记》〔6〕,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蕙的风》? 
二,胡君因为诗里有“一个和尚悔出家”的话,便说是诬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释迦牟尼〔7〕佛: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数来恫吓,失了批评的态度的。其实一个和尚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没有一个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国岂不是常有酒肉和尚,还俗和尚么?非“悔出家”而何?倘说那些是坏和尚,则那诗里的便是坏和尚之一,又何至诬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这正如胡君说一本诗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诬蔑了普天下的诗人。至于释迦牟尼,可更与文艺界“风马牛”〔8〕了,据他老先生的教训,则做诗便犯了“绮语戒”〔9〕,无论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报,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说汪君的诗比不上歌德和雪利〔10〕,我以为是对的。但后来又说,“论到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为世诟病,正无可讳。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岁以后忏悔的歌德,我们也知道么?”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e,则我敢替他呼几句冤,就是他并没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没有“为世诟病”,并没有“五十岁以后忏悔”。而且对于胡君所说的“自‘耳食’之风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为国人所知,无识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复可笑!”这一段话,也要请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过了五十岁倘没有,则即使用了胡君的论调来裁判,似乎也还不妨做“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因为以歌德为例,也还没有到“忏悔”的时候。 
临末,则我对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对于他们只有不可思议的眼泪!”“我还想多写几句,我对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这一类话,实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的眼泪却是污点。胡君的眼泪的确洒得非其地,非其时,未免万分可惜了。起稿已完,才看见《青光》上的一段文章〔11〕,说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觑的差别意见。我在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却不过贪图少写一个字,并非有什么《春秋》笔法〔12〕。现在声明于此,却反而多写了许多字了。十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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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风声。 
〔2〕关于胡梦华对《蕙的风》的批评,一九二二年八月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出版后,胡梦华在《时事新报·学灯》(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发表《读了〈蕙的风〉以后》,攻击其中一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接着,章洪熙(即章衣萍)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同年十月三十日)发表《〈蕙的风〉与道德问题》,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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