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第3章


大约常到戏园去听戏的人,总有这样的经验的罢?几个天天见面的常客,在不知不觉的中间,很容易联成朋友。尤其是在戏园以外的别的地方突然遇见的时候,两个就会老朋友似的招呼起来。有一天黑云飞满空中,北风吹得很紧的薄暮,我从剃头铺里修了面出来,在剃头铺门口,突然遇见一位衣冠很潇洒的青年。他对我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我也笑了一脸,回了他一个礼。等我走下台阶,立着和他并排的时候,他又笑眯眯地问我说:“今晚上仍旧去安乐园么?”到此我才想起了那个戏园,——原来这戏园的名字叫安乐园——和在戏台前常见的这一个小白脸,往东和他走了二三十步路,同他谈了些女伶做唱的评话。我们就在三叉路口走分散了。那一天晚上,在城里吃过晚饭,我本不想再去戏园,但因为出城回家,北风刮得很冷,所以路过安乐园的时候,便也不自意识地踏了进去,打算权坐一坐,等风势杀一点后再回家去,谁知一入戏园,那位白天见过的小白脸跑过来和我说话了。他问了我的姓名职业住址后,对我就恭维起来,我听了虽则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遇在这样悲凉的晚上,又处在这样孤冷的客中,有一个本地的青年朋友,谈谈闲话,也算不坏;所以就也和他说了些无聊的话。等到我告诉他一个人独离在城外的公园,晚上回去——尤其是像这样的晚上——真有些胆怯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说:“那你为什么不搬到谢月英住的那个旅馆里去呢?那地方去公署不远,去戏园尤其近。今晚上戏散之后,我就同你去看看,好么?顺便也可以去看看月英和她的几个同伴。”
他说话的时候,很有自信,仿佛谢月英和他是很熟似的。我在前面也已经说过,对于逛胡同,访女优,一向就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听了他的话,竟红起脸来。他就嘲笑不像嘲笑,安慰不像安慰似的说:
“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年,难道这一点经验都没有么?访问访问女戏子,算什么一回事?并不是我在这里对外乡人吹牛皮,识时务的女优到这里的时候,对我们这一辈人,大约总不敢得罪的,今晚上你且跟我去看看谢月英在旅馆里的样子罢!”
他说话的时候,很表现着一种得意的神情,我也不加可否就默笑着,注意到台上的戏上去了。
在戏园子里一边和他谈话,一边想到戏散之后,究竟还是去呢不去的问题,时间过去得很快,不知不觉的中间,七八出戏已经演完,台前的座客便嘈嘈杂杂的立起来走了。
台上的煤气灯吹熄了两张,只留着中间的一张大灯,还在照着杂役人等扫地,叠桌椅。这时候台前的座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锣鼓声音停后的这破戏园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静默肃条。台房里那些女孩们嘻嘻叫唤的声气,在池子里也听得出来。
我立起身来把衣帽整了一整,犹豫未决地正想走的时候,那小白脸却拉着我的手说:
“你慢着,月英还在后台洗脸哩,我先和你上后台去瞧一瞧罢!”
说着他就拉了我爬上戏台,直走到后台房里去,台房里还留着许多抢演末一出戏的女孩们,正在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卸装洗手脸。乱杂的衣箱,乱杂的盔帽,和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绿绿的人头人面衣裳之类,与一种杂谈声,哄笑声紧挤在一块,使人一见便能感到一种不规则无节制的生活气氛来。我羞羞涩涩地跟了这一位小白脸,在人丛中挤过了好一段路,最后在东边屋角尽处,才看见了陈莲奎谢月英等的卸装地方。
原来今天的压台戏是《大回荆洲》,所以她们三人又是在一道演唱的。谢月英把袍服脱去,只穿了一件粉红小袄,在朝着一面大镜子擦脸。她腰里紧束着一条马带,所以穿黑裤子的后部,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电灯光里,我一看见了她这一种形态,心里就突突的跳起来了,又哪里经得起那小白脸的一番肉麻的介绍呢?他走近了谢月英的身后,拿了我的右手,向她的肩上一拍,装着一脸纯肉感的嘻笑对她说:
“月英!我替你介绍了一位朋友,这一位王先生,是我们省长舒先生的至戚,他久慕你的盛名了,今天我特地拉他来和你见见。”
谢月英回转头来,“我的妈吓”的叫了一声,佯嗅假喜的装着惊恐的笑容,对那小白脸说:
“陈先生,你老爱那么动手动脚,骇死我了。”
说着,她又回过眼来,对我斜视了一眼,口对着那小白脸,眼却膘着我的说:
“我们还要你介绍么?天天在台前头见面,还怕不认得么?”我因为那所谓陈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后,一面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电气,心里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乱,一面听了她那一句动手动脚的话,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频频送过来的眼睛,我只涨红了脸,伏倒了头,默默的在那里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一边在髦儿戏房里特别闻得出来的那一种香粉香油的气味,不知从何处来的,尽是一阵阵的扑上鼻来,弄得我吐气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难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当儿,谢月英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和在她边上站着,也在卸装梳洗的李兰香咬了一句耳朵。李兰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对我看了一眼。谢月英又朝李兰香打了一个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认似的。李兰香笑了笑,点了一点头后,谢月英就亲亲热热的对我说:
“王先生,您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大观亭见面的那一天的事情?”说着她又笑了起来。
我涨红的脸上又加了一阵红,也很不自然地装了脸微笑,点头对她说:
“可不是吗?那时候是你们刚到的时候吧?”她们听了我的说话声音,三个人一齐朝了转来,对我凝视。那高大的陈莲奎,并已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问我说: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吗?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我嗫嚅地应酬了几句,实在觉得不耐烦了——因为怕羞得厉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脸的陈君,一道从后门跑出到一条狭巷里来,临走的时候,陈君又回头来对谢月英说:
“月英,我们先到旅馆里去等你们,你们早点回来,这一位王先生要请你们吃点心哩!”手里拿了一个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个姥姥,也装着笑脸对陈君说:
“陈先生!我的白干儿,你别忘记啦!”
陈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脸,斜侧着身子,和我走了出来。一出后门,天上的大风,还在呜呜的刮着,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那浓艳的柔软的香温的后台的空气,到这里才发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种后悔的心思,悔不该那么急促地就离开了她们。
我仰起来看看天,苍紫的寒空里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很大很大的秋垦,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我们呜叫。又呜呜的劈面来了一阵冷风,我们却摸出了那条高低不平的狭巷,走到了灯火清荧的北门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关上了门,间着很长很远的间隔,有几盏街灯,照在清冷寂静的街上。我们踏了许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馆里去,路上也追过了几组和我们同方向走去的行人。这几个人大约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慢慢的走着,一边他们还在评论女角的色艺,也有几个在幽幽地唱着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横街上转了弯,走到那家旅馆门口的时候,旅馆里的茶房,好像也已经被北风吹冷,躲在棉花被里了。我们在门口寒风里立着,两个都默默的不说一句话,等茶房起来开大门的时候,只看见灰尘积得很厚的一盏电灯光,照着大新旅馆的四个大字,毫无生气,毫无热意的散射在那里。
那小白脸的陈君,好像真是常来此地访问谢月英的样子,他对了那个放我们进门之后还在擦眼睛的茶房说了几句话,那茶房就带我们上里进的一间大房里去了。这大房当然是谢月英她们的寓房,房里纵横叠着些衣箱洗面架之类。朝南的窗下有一张八仙桌摆着,东西北三面靠墙的地方,各有三张床铺铺在那里,东北角里,帐子和帐子的中间,且斜挂着一道花布的帘子。房里头收拾得干净得很,桌上的镜子粉盒香烟罐之类,也整理得清清楚楚,进了这房,谁也感得到一种闲适安乐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层热意是桌上挂在那里的一盏五十支光的白热的电灯。
陈君坐定之后,叫茶房过来,问他有没有房间空着了。他抓抓头想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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