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第10章


“真的么?”
“谁说谎来?我以后打算怎么也和你在一块儿住。”
“那你的那位亲戚,不要反对你么?”
“他反对我有什么要紧。我自问一个人就是离开了这里,也尽可以去找事情做的。”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个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着我去管的。”
“真的么?真的么?那我们今天就走罢!快一点离开这一个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么简单,你难道衣服铺盖都不想拿了走么?”
“几只衣箱拿一拿有什么?我早就预备好了。”我劝她不要那么着急,横竖着预备着走,且等两三天也不迟,因为我也要向那位父执去办一个交涉。这样的谈谈说说,窗外头的太阳,已经斜了下去,市街上传来的杂噪声,也带起向晚的景像来了。
那茶房仿佛是经惯了这一种事情似的,当领我们上来的时候,起了一壶茶,打了两块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上来过。我和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衣服辫发整了一整,拈上了电灯,就大声的叫茶房进来,替我们去叫菜请客。
她因为已经决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劝止我的招她们来吃晚饭,可是写请客单子写到了陈莲奎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变了脸色叱着说:
“这一种人去请她干吗!”
我劝她不要这样的气量狭小,横竖是要走了。大家欢聚一次,也好留个纪念。一边我答应她于三天之内,一定离开a地。
这样的两人坐着在等她们来的中间,她又跑过来狂吻了我一阵,并且又切切实实地骂了一阵陈莲奎她们的不知恩义。等不上三十分钟,她们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来了。
陈莲奎的样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往我们的对面
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兰香,看了谢月英的那种喜欢的样子,也在感情上传染
了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笑话。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
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
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个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
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井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么!他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了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教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来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兴了起来。
。。
第08节
生?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末)。它对法西斯主义的批判和战后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矾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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