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第32章


“你知道我打算怎么做吗?”麦卡德尔先生说。“我真想把你那该死的脑袋一踢成两个半儿。”
“怎么不踢呢?”
麦卡德尔先生噌的一下用一只胳膊肘把身子撑起,在床头柜玻璃板上捻灭了他的烟蒂。“总有一天——”他开始阴沉沉地说a
“总有一天,你会犯非常非常致命的心脏病,”麦卡德尔太太说,没多浪费一点点声气。她没将胳膊伸出来,却把身上的罩单往身子周围和底下更紧地掖了掖。“将会举行一次小规模、很优雅的葬礼,每一个人都会问,坐第一排那个很有魅力穿红长裙的女人是谁呀,她在跟那摁管风琴的卖弄风情,作出一副圣洁——”
“你他蚂的太可笑了,这事半点儿都不好笑,”麦卡德尔先生说,重又懒洋洋地把身子躺平。
这场小小的对话在进行的时候,特迪又把脸扭了过去,重新朝舷窗外望去。“今天清晨三点三十二分我们和‘玛丽女王,号擦肩而过,它是朝相反的方向开去的,不知有人感兴趣不,”他慢腾腾地说:“我想大概是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沙,怪怪的但是挺好听,有些小男孩的声音就是这样。他每发出的一个词都像是淹没在威士忌酒的微形海洋之中的一座古老岛屿。“布波讨厌的那个甲板服务员把这件事写在黑板上了。”
“你再不立刻从包上下来,我马上就‘玛丽女王,了你,小鬼,”他的父亲说。他把脑袋转向特迪。“从那儿下来,快点。去理个发或是干点别的什么。”他又转过来看他妻子的后脑勺。“他像是有点早熟,老天爷呀。”
“我一个钱都没有,”特迪说。他把双手更稳地置放在舷窗的窗框上,又把下巴搭在手指背上。“妈妈。你知道在餐厅里紧挨我们坐的那个人吗?不是特别瘦的。是另外的那个,他们俩同坐一张桌子。就是我们的服务员放下托盘那地方旁边的那张桌子。”
“呣——哩,”麦卡德尔太太说。“特迪。宝贝儿。就让妈妈再睡五分钟,乖乖的啊。”
“你再等一秒钟。这件事可有趣了,”特迪说,没有将下巴从搁着的地方抬起来,眼光也没有离开海洋。“就在刚才,这人在健身房里,斯温正给我称体重呢。他走过来开始跟我说话。他听过我最后录的那盘带子。不是4月录的那盘。是5月里录的。他在去欧洲前不久在渡士顿参加过一次晚会,晚会上的一个人认识莱德克检测委员会里的一个什么人——他设说那是谁——那儿的人借来我最后录的一盘带子在晚会卜放了。他好像对那很感兴趣,他是巴布科克教授的朋友。他自己显然也是个教书的。他说他整个夏天都在都柏林的三一学院。”
“是吗?”麦卡德尔太太说。“他们在一次晚会上放录音啦?”她躺着,睡眼惺忪地看着特迪的腿肚子。
“我想是的,”特迪说。“他跟斯温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而我这时候就正站在那儿呢。这让人挺尴尬的。”
“干吗会尴尬呢?”
特迪犹豫了一会儿。“我是说‘挺’尴尬。我可是加了修饰词的。”
“我先要修理修理你,小鬼,如果你不立刻从那只包上下来的话,”麦卡德尔先生说。他刚又点了一根烟。“我这就数三。一,该死的……二……”
“几点钟啦?”麦卡德尔太太突然对着特迪的腿肚子问道。“你不是十点三十分跟布波有一堂游泳课吗?”
“还早着呢,”特迪说。“——哎唷!”他突然将整个脑袋都伸出舷窗,停了好几秒钟,然后缩回来一小会儿,时间刚够向爸爸妈妈报告的:“方才有人把整个盛满橘子皮的垃圾桶都扔到窗外去了。”
“扔到窗外。扔到窗外,”麦卡德尔先生挖苦地学着说,一边弹了弹烟灰。“是扔出舷窗,小鬼,扔出舷窗。”他朝他妻子扫了一眼。“打电话给渡士顿。快,打电话给莱德克检测小组呀。”
“哦,你怎么这么聪明,”麦卡德尔太太说。“你倒是去试一试呀?”
特迪把大半个脑袋都缩了回来。“它们飘得可好看了,”他说,身子却没有转过来。“这真有意思。”
“特迪。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数三下,然后我就——”
“我不是说它们飘得有意思。”特迪说。‘有意思的是.我知道它们在那里瓢着。如果我没见到它们,那么我就不会知道它们是在那儿,要是我不知道它们在那儿,那么我就连它们是存在的都没法说。这是一个非常恰当,非常完美的例证,可以用来说明——’,
“特迪,”麦卡德尔太太打断了他的话,看不出罩单下面的她有任何动作。“帮我去找到布渡。她在哪儿啦?我不要她今天又在太阳底下四处乱走,太阳毒着呢。”
“她遮得好好的。我让她穿上她的牛仔服了,”特迪说。“它们有一些开始往下沉了。再过几分钟,它们只能在我的脑海里浮动了。这太有意思了,因为,如果你从一个特定角度看的话,那正是它们最初升始浮动的地方。如果我压根儿没有站在这里,或者是某个人走过来不知怎么把我的脑袋砍了下来,正当我在 ”
“她这会儿在哪儿?”麦卡德尔太太问。“你向妈妈这边看一分钟好吗,特迪。”
特迪转过身来,看看他的母亲。“什么事?”他问。
“布渡这会儿在哪儿?我不要她又在甲板躺椅周围到处乱转,打扰别人。如果那个讨厌的男人——”
“她不会有事的。我把照相机给她了。”
麦卡德尔先生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你把照相机给了她啦!”他说。“这算什么好主意?我那宝贝莱卡!我可不想让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四处游逛,拿着——”
“我教给她怎么拿好机子,所以她不会摔了的,”特迪说。“而且,自然,我也把胶卷取出来了。”
“我要的是照相机,特迪。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要你此刻就从那只包上下来,我还要那只照相机在五分钟之内同到这个房间里来-不然的话,就会有一个小天才列入失踪者的名单了。你听清楚了吗?”
特迪在皮包上把脚转动,一下,接着便跳了下来。他弯下身去系紧左脚上球鞋的鞋带,这时,他父亲仍然用一只胳膊支着上身,像个监考员似的盯看着他。
“告诉布波我要她回来,”麦卡德尔太太说。“还有,过来亲妈一下。”
系完鞋带后,特迪草草地在妈妈脸颊上啄了一下。母亲也把左手从床单下伸出来,像是想搂住特迪的腰,不过还没等她做完动作,特迪已经跑开了。他绕到床的另一边,走进两张床之间的空处。他弯下腰,再站起来时,左手胳膊下已夹着他父亲的枕头,右手拿着原该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换到左手里,走到床头柜前,用他右手下侧将父亲的烟头、烟灰都扫进烟灰缸。接着,在把烟灰缸放回原处之前,他用小臂的下侧把玻璃面上那层薄膜状的细烟灰擦干净。他又在泡泡纱短裤上蹭了蹭他小臂。这以后,他才把烟灰缸放在玻璃柜面上,动作非常轻,仿佛他相信一只烟灰缸要放就应该放在床头柜的正中央,要不就干脆别放。父亲一直盯看着他,这时突然不看了。“你要这枕头吗?”特迪问父亲。
“我要的是那架照相机,小子。”
“你那么躺着不会很舒服的。不可能的,”特迪说。“我把枕头留在这儿了。”他把枕头放在床脚上父亲踢不到的地方。他往舱室外跑去。
“特迪,”他母亲说,头没有扭过来。“告诉布波我要在她上游泳课之前见到她。”
“你就不能对小丫头少管一会儿吗’”麦卡德尔先生说。“她有一点点空闲时间你就像是心里不舒服。你知道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待她就跟她是个全须全尾的罪犯。”
“还全须全尾的哪!哦,用词儿真俏皮!你英国昧儿愈来愈是了,亲爱的。”
特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试着门把,朝左转转又朝右拧拧。“我走出这扇门后,我会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里,”他说。“我会成为一片橘予皮。”
“说什么呢,宝贝儿?”麦卡德尔太太问道,她仍然侧向右边躺着,声音从那里传了过来。
“快点去抓球呀,小鬼。把那只莱卡给我拿到这儿来。”
“过来亲妈妈一下。好好地亲一大口。”
“现在不行,”特迪心不在焉地说。“我累了。”他随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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