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第2章


接着他们像疯了似的喊价,终于把价格抬上了一百万。最后的买家其实就是卖方自己,他导演了这整场闹剧就是想要为这个产品炒点新闻。现在所有的媒体都会宣扬这个产品有多么热门,所以最后以超过底价二十倍的价钱卖出。董丹一边听戏似的听他们的故事,一边和生蚝较劲,却怎么也没法把那灰扑扑、滑溜溜、带着可疑汁液的蚝肉给挖出来。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玩意儿送进嘴里。这东西看着跟吐出来的秽物似的,味道倒不错。
第二天,董丹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上,看到这则产品拍卖成功的报导。消息在各家报纸也是重大新闻。而对董丹来说,唯有生蚝值得记忆:它填补了他饮食史的一项空白。
此刻,董丹腰间围了条浴巾,冲过走廊,回到屋里,留下小梅一个人拖地。等到她进屋,他穿戴得差不多了,正对着窗台上的一面小圆镜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半蹲,想把他整张脸挤进镜面。他皱皱眉,对自己的头发不甚满意,努力让其中一部分站立起来。
“行吗?”他问,摆了个侧脸。
小梅说很好。她拿起半篮绿豆,开始挑拣里头的泥沙,还有已经被虫给蛀空的豆壳。她靠着一张书桌,桌腿上有着潦草的红漆数字,表明是公家财产。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工厂正换新家具,把这些破烂以低价处理给了职工们。小梅挑了两张书桌,一张缺腿,一张裂了桌面,她把它们全给拆了,把好的腿和好的桌面拼接到一块。另外捡回的两张破烂办公椅,她用花布做了椅罩,把椅子上丑陋的编号给盖起来。屋里到处可见白色钩花桌市,这是小梅想出来的法子,让家里完全不成套的家具看起来有统一性和协调感。两个缺了玻璃门的小矮柜靠着墙放着,里头装了些茶杯、桌历、笔记本、旅行闹钟一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从酒席中拿回来的纪念品。矮柜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饰物,雕成了一本书的形状,金色商标下面,还打了一个有名的金饰老号的标记。也就是说,商标是不折不扣24k真金。这是他们最宝贝的一样纪念品。据说送这纪念品的出版家把他大部分的财富都捐了出去,为了抢救中国历史上擅禁的古典文学真迹。董丹开玩笑说,哪天他们穷得要饭了,那上面的金子还够他俩吃一阵子。矮柜对面是一张大床,人造皮革床头,也罩着同样的白色钩花床罩。
董丹还在对着镜子瞪眼,就像他正打算和镜子里的自己摔跤。
“你也觉得昨儿没跟我一块去吃‘千蟹爪’挺亏的吧?”
“嗯。”
她漫不经意地回答。
“那盘菜根本没吃完,恨不得能代你吃!”
“那就代我吃吧。”她笑起来,把一颗豆子朝他的肩膀弹去。他从水泥地上把豆子捡起,又弹回去。她弓起背作势要朝向他冲去。他立刻举起双手求饶,并且用下巴指了指时钟,该上班了。吃酒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一点都马虎不得,除了敬业之外,还要有纪律、勤奋、勇气等素质。
董丹走到屋子另一头,从晒衣绳上取下了他那条领带。小梅看着老公打上了这条格子领带,心想她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帅的男人,包括电视剧里的男明星。
董丹又窜过房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张臃肿的沙发立刻陷了下去,哼唧一声。系鞋带得抬高脚,他的膝盖都快撞上了下巴。跟床一样,两张沙发用的是同样的人造革自制的。它们挨着门边蹲着,白头偕老似的,像一对不知所措的乡下老夫妇。他跟小梅以及自己许了愿,一旦他从吃宴会里赚够了钱,马上换掉他们的新婚家具,包括那张床和这两张沙发。 
。。
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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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酒席的东道主是个非盈利组织,培养少年鸟类观察家。饭店的大厅挂满了知名画家的作品,都是捐出来赞助少年观鸟活动的。董丹随着人群走进宴会厅,看到接待人员在检查每个人的证件。女接待员的眼睛忙着对照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一边跟大家解释一项新规:两天前有人拿了假记者证混进了人民大会堂。当时人代会正在举行,那人就闹起示威来,控诉地方党领导的腐败。从那之后,记者们在参加记者会和宴会时都得同时出示身份证和名片。
董丹反身离开了入口处。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与他的名片并不相符。当然,他可以谎称他把身份证留在家里了,说不定女接待员还是会放他进去。但是万一她不放他进呢?万一她检查记者证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抓出像他混吃混喝的人呢?是不是有些人早已注意到某些来路不明的“记者”总是在记者会和酒席上出没,却从来没见他们刊登任何文章?
董丹瞪着面前的一幅面,因此避开了与任何人照面。他留神到大厅里就剩下他和另外两三个人了。几乎所有的受邀者都已经进了宴会厅。他必须马上作决断。
“你喜欢这幅?”
一个带了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董丹转过头,看见一个虽胖但比例得当的男子站在他侧后方。董丹立刻注意到他一身的黑衬衫、黑长裤,一头黑亮的头发,还有“无眼皮”下带血丝的一双眼睛。那一头黑发黑得可疑。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了,或者更老。董丹意识到他指的是面前这幅画,便笑了笑。它不过就是一大堆颜色,怎么解释它都成,可以说它是一幅风雨中的山水,也可以说是一群马在混乱中狂奔……
“挺喜欢的……”董丹对着画缓缓点着头。
“那我问你,喜欢它什么?”那男人和董丹一同注视着那幅画。
董丹眯起眼睛、抿紧嘴唇,朝前跨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欣赏画是不是都得装成这样?
“你看出什么了?”男人要他回答。
一维颜色烩什锦。一锅煮烂的线条与形状。或者就是一个像他一样饿昏的人看到的世界。董丹从一大早吃了双黄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食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人。”男人说,“至少不乱评点你看出的那点名堂。要不就是,你看不出名堂的东西什么也不说。你是哪家媒体?”
董丹拿出名片,双手奉上,这是他从他的“同行”那儿学来的谦卑姿势。
“从来没听过。我以为所有的媒体都已经来骚扰过我了。”
“这是一个新的网络媒体。”
“你们还真的到处都是!哪儿搞得清楚这家那家。熟悉我的作品吗?”
他回答:“当然,谁会不熟悉呢。”可是他心里盘算着原来这人就是这幅画的作者。正是他那双胖而比例得当的手炒出这一盘流汁流汤的巨幅色彩大杂烩。董丹还来不及应答,一群人蜂拥而上,朝那老头喊“陈大师”或是“陈洋先生”频频道歉没立刻认出他来,害他久等了。叫陈洋的人扭过头,隔着人群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西北人。”
董丹回答:“一点不错。”
“嗯,长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沿着丝路全是被烤焦了的商队驿站。让我再猜,甘肃省?”
董丹点点头。
大师立刻在董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说只有他家乡来的小伙子,才有他这样高壮的体格和直率的性情。
原来他们是老乡,董丹并不激动地意识到。
他俩一同从接待人员面前走过时,董丹假装专心听陈大师讲话,没空注意她伸着手跟他要什么。
陈洋穿过一个朝他微笑的人群,穿过笔挺白衣的服务员和长发黑衣的艺术家,最后来到讲台麦克风正前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指指身旁的椅子,要董丹坐在他身边。陈洋上下按着口袋,找不着刚刚董丹给他的那张名片,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董丹不假思索便报出了他的本名。陈洋问他,他名字里的那个“丹”字,可是中国字里“丹红”的“丹”。是呀,没错。也就是公元六百年前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的“丹”啦?没错。好名字。谢谢。
董丹心里想着,待会儿他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找一本历史百科全书查查这个燕太子丹是何人。下回他也可以像这老家伙一样,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他的历史知识。
开胃菜上来了,董丹觉得眼生。他正要拿起筷子,却见老画家对这菜漠不关心,好像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让他心不在焉。董丹只好悄悄放下筷子。他有预感,面对一大桌好菜,要像往常一样一心一意地暴吃一顿,恐怕成问题了。女东道主凑近陈洋身边咕哝了一番,朝大转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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