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第44章


“等吧。等到就有救了。”董丹道。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酒满出来流了一桌子。董丹伸了脖子、吸起嘴,大声地把酒桌上的酒给吮了个干净。
“他会救我们的。”
“他是谁呀?”
“他就坐在我面前。”老先生道。还多亏了他脸上血淋淋的妆扮,否则那一张脸绝对做不出像此刻如此令人凛然的表情。
董丹朝他猛眨眼,最后发出几声冷笑,嘴里的酒流了他一下巴。农民,跟他父母没两样,抓到什么人都当他是救星。不,应该说这情形像是,白大叔希望谁是他的救星,谁就会成为他的救星。从菩萨、耶酥、毛主席,到邓小平、江泽民。现在成了他,董丹这一只宴会虫要来替补这位老农民心中救星的缺。
“你那文章救得了咱们。它会让在位的人了解咱们村里发生的事情。为刘大叔报仇,就从这里开始。”
董丹一语不发,继续吃喝他的。老先生的脸在他朦胧的醉眼中化成一团红影子。董丹感觉好多了。这酒真是神效,特别是当你在面对悲苦的时候。
“你成天都在演尸体,是不是?”董丹问。
他说得太大声,附近的客人全都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白大爷说不是的。常常会一连好几天,他都捞不着合适的角色去试。有时候你试过了,他们还是不要你。如果需要个又老又丑的,又是一脸苦相的龙套,才会找他。这行当里,只有生得极俊或者极丑的人,才有饭吃。所以他希望自己长得再丑点,才有更多的龙套角色给他演。
“不是说一天可以赚到五十块嘛!”董丹几乎在吼叫。
白大叔叫他小声点,同时抱歉地看了看四周被打扰的客人。他说那得看情形。如果他们只是要你在那儿躺下或坐着,你只能领二十到三十块。还得交百分之十五给那个叫经纪人的狗日的。如果你这个龙套得挨揍,当然不是真揍,不过有时候也有一两拳失误的,你才拿得到五十块。全都看情形。如果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工作,他就靠自己的血养活自己。
“靠什么?”董丹大叫。
周围的人都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纷纷抱怨起来。
“我卖血呀。在这儿跑龙套,他们倒把你喂得挺好。所以我就把自己养肥,养的血再去卖。还挺合算的吧?自己喝自己的血。”
董丹禁不住想到,这老头儿的血里可别有太高的胆固醇。热呼呼的饺子汤已经让白大叔脸上的血妆开始融化,看起来真像是噩梦般恐怖。
“你常来这儿?”
“我天天来。反正我也没别的地儿去。”
“你住在哪儿?”
“一般情况下就睡长途汽车站。”白大叔看着董丹猛烈颤抖的手。“你没事吧?没醉吧?……”
为了让白大叔相信他没醉,董丹挤出了一个傻笑,就像所有喝醉的人证明自己没醉时,都会表现出的那种傻笑。
“你醉了,这时不醉啥时醉?”老农民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要看看那一群狗日的下场,看他们开除党籍,关监狱。”
他接着又说这些狗日的就配那下场。他所有的等待都终将有结果,是不是?中央领导们读了董丹的文章,一定都会开始处理这件事,说这一群野兽怎么会如此大胆,吸农民的血汗,还敢称自己是党的干部,来人啊!统统给我抓起来……老头儿口齿越来越不清,终于他不再做声,开始打鼾。
董丹把白大叔扛到了那棵柏树下。当那个中年经纪人来喊他上场拍戏时,白大叔一径朝他吼着操那些村干部祖宗十八代,党一定会把他们开除的。经纪人没办法,只好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抓来另外一位老头儿替补白大叔,一边抱怨连连,花了一整个早上才给白大叔上好的妆全白糟蹋了。 
..
第29章
。_生
陈洋那一篇专访的校样已经出来了,即将登在下一期的《读者周刊》上,作为那一期的封面故事。那是一份拥有两千万订户的杂志。高兴请董丹上“酒吧街”一家具有南洋风情的餐厅。星期六晚上,整条酒吧街挤得水泄不通,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流串客。已经是秋天,北京到了这时候,渐强的风总带来了细细沙尘,可是在餐厅户外的人行道上,仍然摆满了桌椅。桌椅中间立着一把大阳伞,被风吹得劈啪作响。整条街上音乐声大作,两侧的树与树之间都挂上了五彩的灯泡,对着随时在迷路的人群不停地闪动。“百威”、“海尼根”、“约翰走路”、“人头马”都立起了霓虹招牌,但是每一家酒吧仍然企图以他们特调的鸡尾酒招揽过往的客人,或是强调他们有更好的乐队。他们的节目更带“色儿”。说到“色儿”,他们都特别强调一番。让人明白那不是一般的“色儿”。从每家酒吧的窗户看进去,都可以看见一两位表情陶醉的女歌手,唱得死去活来,痛苦地扭动着肢体。董丹已经头昏眼花,不知道该朝哪儿看才好。“你好,大哥大姐!”两个年约十八岁的黑人男孩朝高兴、董丹走来,竟然操着标准的北京话,轻声问他们要不要来点儿大麻或摇头丸。一些小伙子站在当街,拉皮条一样对着来往的人吆喝,为自己的酒吧在拉客。
餐厅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外边全漆成了粉红色,挂着粉红窗帘,还吊着粉红色的灯笼。跟高兴走进去之前,董丹打量了它一番。让他感觉庆幸的是,它不像他与吴总用餐的那家餐馆,大门口列了两排“活木偶”。这地方也没有金狮子,或是塑料叶子的假棕搁那类玩意儿。等董丹追上高兴,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他发现这建筑里面看起来竟然像他与小梅住的那栋厂房,全是粗糙的水泥结构,却用了非常女性化的材料与色彩做装饰,譬如:椅子上摆着桃红软缎靠垫,粉红的轻纱帘幕,粉红色丝绸灯笼的粉红柔光下,晃动着粉红的男男女女,笑出粉红色笑容。地板用的全是雾光玻璃。董丹好不容易在椅子上把自己安顿好,这里的气氛竟然让他经历一种非常奇特的心动。他说不上来到底是美还是丑,他从来没有见过粗犷与娇柔能够如此结合。
“回家再看。”高兴说。她是指那几页校样。
“嗯。”董丹觉得自己懂了:为什么这个地方看起来这么有媚力。性感,这就是这里的味道。
高兴把那几页校样交到了他手里,一面说:“我不喜欢人家在饭桌上读我的文章。读我的东西,得正襟危坐。”
点完了菜,高兴便伸长脖子四处浏览。他们的桌子挨着二楼的栏杆,可以看见一楼大厅中央的鱼池,又肥又大的红色鲤鱼在混浊的水里游来游去。他们的头顶是玻璃的屋顶,正好也是三楼的地板。高兴告诉他,如果玻璃地板够透明的话,你可以看得见那些女孩子迷你裙下的内裤。
“她们才不会在乎曝光。她们的迷你裙是她们的活招牌。”高兴说,“那些老毛子最喜欢穿迷你裙的婊子。”
他们的汤端上来了。吃第一口那味道简直辛辣得难以忍受,可是当舌头习惯了起初的不适,辣味渐渐就柔和了,与此同时你的味觉因此变得敏锐,去品味剧烈的酸味、辣味、异国的香味。董丹从来没有尝过如此刺激而又丰富的滋味。这是一种必须苦中作乐地享受的滋味。
“你瞧,那边那个穿迷你裙的,好年轻。”高兴的悄悄话是用气吹出来的。和着一口浓烈的香烟味儿,与其说听到还不如说是闻到了她话的内容。
他转头去,只见一个有双细长腿的女孩,挽着一个老外的手臂正上了楼梯。
“这些都是高档婊子,都能撇点儿英文。你该听听她们的英文。村里的口音之重,还敢说自己是大学生。”
她那张嘴够缺德的,完全忘了董丹也是混在北京的乡巴佬之一。第二道菜没什么特别,他开始期待下一道。这时手机突然发出了声响。收到的这条短信说:“想要来一场浪漫冒险吗?我是你最佳选择。”
“什么?”高兴问。
“不知道。可能是拨错号了。
高兴隔着桌子夺过他的手机,读了短信。然后便开始替他回信,一脸的诡异笑容。
“你搞什么鬼?”董丹问。
她不理他,一按键把回复发了出去。几秒钟后,对方又回发了:“身高167,体重49公斤,今年十九岁,中央戏剧学院的大一学生……”
“接下来,”高兴说,“你想在哪儿跟她见面?”
“她叫什么名儿?”董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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