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第81章


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陪伴波乔尔科夫的老头子们,用高亢的、不成声的哑嗓子喊道:
“告诉他们,我们不交出武器!……”他猛地一转身,挥舞着紧攥在手里的手枪,走了回去。
回来以后,他试图劝说哥萨克突围,且战且走,冲向铁路线,但是大多数哥萨克的情绪是希望和平的。有些人扭过脸去,不理睬他,另一些人却敌对地声明说:
“你去打吧,阿尼卡,我们决不跟亲弟兄打仗!”“我们就是没有武器,也信得过他们。”
“马上就要过复活节啦——我们却要去流血吗?”本丘克走到自己坐的那辆停在仓房附近的大车跟前,把军大衣扔到车底下,躺在上面,手里紧握住有凸纹的手枪柄。起初他原想逃跑,但是他厌恶偷偷开小差的行径,于是他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决定等波乔尔科夫回来再说。波乔尔科夫过了三个钟头才回来。一大群陌生的哥萨克跟着他一起涌进了村子。有几个人骑在马上,还有些人牵着马走,其余的都是徒步,紧围着波乔尔科夫和斯皮里多诺夫上尉,——他是波乔尔科夫原在炮兵连的同事,现在却是追捕波乔尔科夫特遣队的杂凑队伍的指挥官。波乔尔科夫高高地昂着脑袋,直挺挺地、费力地走着,好象喝多了酒的人。斯皮里多诺夫面带狡狯的微笑,在对他说些什么。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跟在他身后,胸前紧抱着一根胡乱刨了一下的木杆,上面挂着大白旗。特遣队车辆停集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已经挤满了新到的哥萨克。立刻就喧声大作。新到的哥萨克有许多跟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哥萨克是旧同事。高兴的喊声和哄笑响成一片:“喂,老伙计。哪一阵风把你刮来啦?”
“噢,你好啊,好啊,普罗霍尔!”
“托福托福。”
“我们差一点儿没跟你干起来。还记得,咱们在利沃夫城下追歼奥地利人的事儿吗?”
“亲家公,丹尼洛!亲家公,耶稣复活啦!”
“真的复活啦!”响起一阵响亮的亲嘴的吧咂声:两个哥萨克捋着胡子,你看着我,我■着你,互相拍着肩膀,笑着。旁边又是另一种谈话:
“我们还没有开斋呢……”
“要知道你们是布尔什维克呀,你们还开什么斋呀?”“哎呀,看你说的,布尔什维克归布尔什维克,可我们也还信仰上帝呀。”
“呵!你就胡扯吧?”
“我说的实话!”“那你戴十字架吗?”
“你看,这不是嘛。”于是大脸盘、身体强健的赤卫军哥萨克,翘起嘴唇,解开军便服的领子,把一个挂在红铜色毛烘烘的胸膛上发绿的铜十字架拿了出来。
追捕“叛徒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那些手里拿着叉子和斧头的老头子,都惊讶地交换着眼色,说道:
“可人们都说,你们好象不信耶稣教啦。”
“好象你们都变成魔鬼啦……”
“人家说,你们抢教堂,杀神甫。”
“胡说八道!”大脸盘的赤卫军战士痛斥了这些胡言乱语。“那是瞎编了骗你们的。我在退出罗斯托夫以前还进过教堂,而且参加了圣餐式呢。”
“那请你讲讲吧!”一个面貌丑陋的小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杆锯去半截的长矛,兴高采烈地拍手说。
街道上和院子里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但是过了半个钟头,来了几个哥萨克,其中一个当过司务长,是博戈夫斯克镇的,他们推开紧紧围在一起的人们,沿街走去。
“凡是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人——快去集合点名!”他们叫喊道。
斯皮里多诺夫上尉穿着保护色衬衣,戴着保护色肩章,他摘下钉着象块砂糖似的闪着白光的军官帽微的制帽,向四面转动着身子,嘴里喊着:
“凡是波乔尔科夫队伍里的人,都站到左面,到篱笆旁边去!其余的人都站到右边去!我们,曾经跟你们一同上前线打过仗的弟兄们,已经和你们的代表团谈妥啦,你们暂时必须把所有的武器都交给我们,因为拿着武器,老百姓害怕,请你们把步枪和其他武器都放到你们的大车上,我们共同来保存这些武器。我们要把你们这支队伍送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去,到了那里,在镇苏维埃,你们将领回你们的全部武器。”
赤卫军的哥萨克们发出一阵嗡嗡声。从院子里传出几声叫喊。库姆沙特斯克镇的哥萨克科罗特科夫喊道:“我们不交!”
挤满人的街道上和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呼叫声。追来的哥萨克都涌到右面去,波乔尔科夫的赤卫军战士七零八落、一堆一撮地仍然站在街中心。克里沃什雷科夫肩上披着军大衣,象被追逐的野兽似的,不断地四下张望。拉古京直撇嘴。响起一阵困惑的嗡嗡声。
本丘克决心不交武器,他端着步枪,迅速走到波乔尔科夫面前。
“我们决不能交出武器!你听见了吗?!……”“现在晚啦……”波乔尔科夫使劲揉着手里的部队人员名单低语道。
这一张名单转到斯皮里多诺夫手里。他迅速把名单看了一遍,问道:
“这上面是一百二十八人……其余的人在哪儿呀?”“路上掉队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哪,好吧。请你下命令吧。”波乔尔科夫头一个解下带套的手枪;交出武器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马刀和步枪都放到大车上。”
开始交出武器。赤卫军战士们无精打采地把武器扔到大车里,有人隔着篱笆就把手枪扔过去,有人在院子里乱转,把手枪藏了起来。
“凡是不交武器的人,我们都要挨个搜查!”斯皮里多诺夫得意地张着大嘴喊道。
本丘克领导下的一部分赤卫军拒绝交出步枪;他们被强行解除武装。
一名机枪手引起了一场风波,他拿着机枪的扳机骑马跑出了村子。有几个人利用骚动的机会藏了起来。但是斯皮里多诺夫立刻派出一队押送兵,把全部跟波乔尔科夫在一起的人给包围起来,进行搜查,还点起名来。被俘的人都很不情愿地回答着,有几个人叫喊说:
“还查对什么,都在这儿啦!”
“把我们送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去吧!”
“同志们!收场吧!”
斯皮里多诺夫把装钱的箱子贴上封条,派了一支加强的押运队,送往卡尔金斯克镇,然后就叫俘虏排好队,他转眼就改变了腔调和称呼,命令道:
“成两路纵队!向左转!右转弯,开步走!不准说话!”
赤卫军队伍里立即响起了一片抱怨声。战士们乱七八糟、慢慢腾腾地走着,没过一会儿,队伍就乱了,三五成群地走起来。
波乔尔科夫在最后劝说自己部下交出武器的时候,大概是希望会有个什么好的结局。但是押送他们的哥萨克把俘虏们一赶到村外,就开始用马去冲撞走在队伍边上的人。一个蓄着火焰似的大红胡子、耳朵上戴着因年久而变黑的耳环的老头子,无缘无故地抽了走在左边的本丘克一鞭子,鞭子梢在本丘克的脸颊上抽出了一条血印。本丘克回过身来,攥紧拳头,可是更加厉害的第二鞭子迫使他躲到人群中去。动物的自卫本能驱使着他949不由自主地这样做,在密密层层地走着的同伴们的身体掩护下,他在安娜死后,第一次皱起嘴唇,神经质地笑了,自己都在纳闷儿:每个人竟都这么强烈、固执地要活下去。
开始殴打起俘虏来。老头子们,一见手无寸铁的敌人,就纵马去冲撞他们,——老头子们从马上俯身用鞭子和马刀背抽、砍他们。每个被打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钻到人群中去;于是拥挤、呼叫,一片混乱。
一个顿河下游的、身高体壮的赤卫军战士,举起双手,摇晃着,大声喊道:
“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好了!……你们干么要侮辱人呀?”“你们为什么不信守诺言?”克里沃什雷科夫喊道。老头子们老实了点儿。押送队的一个年轻的、上过前线的战士,显然是同情布尔什维克,当有个俘虏问他:“你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他小声回答说:
“有命令——叫把你们送到波诺马廖夫村去。你们别害怕,弟兄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俘虏被押到了波诺马廖夫村。
斯皮里多诺夫带着两个哥萨克站在一家狭小的杂货店门口;他一个一个地把人放进去,并盘问:
“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他把回答登记在一个油污的战地笔记本上。
轮到了本丘克。
“姓什么?”斯皮里多诺夫把铅笔尖放在纸上,迅速朝这个赤卫军战士的宽额角、阴沉的脸看了一眼,他见这个人的嘴唇在翕动,象要吐痰似的,便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喊道:“滚,混账东西!你就没名没姓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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