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的爱情事件》第2章


我从来都主张,一个畅泳爱河的人(曾经陷身于爱的人必定永在爱中)实在无供可招。爱情,是一种如此率真、如此正当、如此纯洁的激情,陷身其中者,既不需要也不容许有任何的招供。因此,对于我本人在这里对自己心灵事件所作的陈述,有人不免要猜测,这里面必定多多少少有一些出卖、背叛或者纷争,没准还有某种暗示,某些让爱情及其信徒蒙羞,或是让吹毛求疵的家伙也为之赧颜的事情——很遗憾,他错了。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俘获过什么战利品,也从未有过英雄的感觉。多少年,我曾漫步于一处赏心悦目的园林,呼吸清新甜美的空气,欣赏绮丽妩媚的风景,信步所至,不亦快哉;多少次,在乱花丛中我流连忘返,在灌木林里我迷失歧途。而如今,我决意重回往昔令人愉快的花园,邀请你伴我再游故地,重温旧爱,分享一个老家伙的赏心乐事和昔日情怀。
小时候我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孩子。对于那些焕发青春激情的运动,我兴趣殊少;对于户外游戏和体育锻炼,则尤为厌恶。我出生于南方地区,但在六岁那年,我就去了新罕布什尔州,跟祖母生活在一起。其时,我的父母不幸成为霍乱的牺牲品。从温暖潮湿的南方迁居到寒冷酷冽的北国,使我很不适应,这也正是我一生体弱多病的根本原因。
祖母鼓励我摒弃游戏,她打心眼里认定我能将她老人家的教导牢记在心:我是她忠实的继承人。她决意要把我培养成一名公理会【公理会,英国清教徒罗伯特·布朗(1550…1633)在1581年所成立的教派。公理会在原则上不能承认任何信条或任何形式的权威,教义的说明是见证,而非信仰规条。同时拒绝承认英国政府在宗教上的领导权,从而受到政府的迫害。】惟一正确信念的职业宣道者,那是她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彻底失败了的一个计划。因为这个理由,再加上其他方方面面的原因,我在七岁幼龄便公开宣称:我愿意成为一名牧师。这一志向在当时完全出于真心诚意——所以说,我最初的爱好完全是因为受祖母的影响。
如今回想起我的初恋,历历在目,恍如昨天。那是在我们家老屋的起居室里,时间是春天的某个日子。那时的起居室和如今呼为“客厅”的地方,功能相仿。我记得,那低矮的天花板,巨大的壁炉,又长又宽的壁炉架,铁制柴架和黄铜挡板,高高的挂钟带着它欢快的满月形的脸,风箱一直在呼呼喘气,墙角里水晶球下的蜡花,墙上是关于所罗门神殿的讽喻画,另一幅画是小塞缪尔在祈祷,高背硬椅,脚凳有着华美的饰面,镜子镶在镀金乌木框里。这一切我都记忆犹新,温柔如昨,而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七十年。
所有这些事情中,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祖母收藏的书籍,红木书架厚重结实,颜色深暗,玻璃巧妙地镶嵌在菱形柜门的框架内。那时候我七岁,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古往今来的许多“智慧源泉”成为我对出版物永不餍足胃口的牺牲品。有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小男孩偷了一颗别针,从此陷入自责和忏悔,最后成了一个大好人。我对这个聪明的教化故事甚感亲切,就好像它是我自己创作的。我能结结巴巴地阅读华兹【艾萨克·华兹(1674…1748),英国诗人,被历代教会推崇为“圣诗之父”。】的寓言韵文和卫斯理【查理·卫斯理(1707…1788),英国诗人,创作过近千首赞美诗,他的哥哥约翰是英国宗教领袖、卫理公会的创立者。】的训诫诗篇,加之美国小册子协会的年度报告,这些都向我透露了祖母在我身上所寄予的厚望:我的判断力,我的热情,将要怎样打造成形。但我的心灵仍然是自由的,内心那温和而执著的热情从未改变,它涵蕴着我的喜悦、我的灵感、我的慰藉,静候初恋的来临。
在更远处的一个书架上——它纵向三排,横向四格——存放的是旧版《新英格兰初级读本》【《新英格兰初级读本》,一种在美国流传甚广的启蒙读物,最早的版本大约出现在十七世纪八十年代,几百年来,几乎每一个美国小孩都是通过这本小册子开始学习识字。可以说,正是这本以宗教训诫为主的小书陪伴一代代美国孩子度过他们的童年时代。此书的早期版本已十分罕见。】,那是一种古怪的小开本方形图书,薄薄的,蓝色的硬纸板封面已经褪色。好多次,我想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小玩意儿装饰得更豪华些,用我从装订师那儿学来的最新样式。说实话,我常常有一种冲动,要把这些普通的蓝板封面换成柔韧的摩洛哥纹革,这样才能显出我对珍版图书的尊重。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对我的朋友梅休因法官讲了,因为我很尊敬他的判断。
。。!
我的初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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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是一种亵渎,”他说,“拆除书籍本来的装订。天哪!那些封面曾感受过记忆中你所尊敬的双手的按压,如今你真的要把它们撕毁和丢弃么?你竟会如此肆意地破坏那最神圣的情感么?”
是啊,难道《新英格兰初级读本》没让我回想起凯普提薇蒂·韦特么?六十三年前春天里的一天,正是她把这本书介绍给我。她是我的同龄人,一个漂亮的阳光女孩——一个很漂亮、异常漂亮的女孩,像每一个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女孩一样。我们属于同一个主日学校的同一个班级。我记得那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她带给我一只金苹果。就是她发现了桃花心木书柜里的《初级读本》。当我们一起翻动那小小的书页,饱览生动逼真的图片,细读引人入胜的文字,我们有多么快乐啊!当我们为约翰·罗杰斯【约翰·罗杰斯(约1500…1555),英国著名的殉道者,是英文圣经钦定本的首位译者。他在被烧死时,主教问他是否愿意改变信仰,他回答说:“我所信所传的,我也要用我的血来证实。”】的悲惨故事而流下同情的泪水,又是多么令人惊奇啊!
在这个遥远的日子,我无法重新唤回和凯普提薇蒂在一起的体验,我们完全沉浸在木刻画所表现的情境之中:不幸的罗杰斯站在难以忍受的火堆之中,在他的妻子和众多儿女的面前逐渐被大火吞噬,他们排成一行,无助地看着罗杰斯。感人的艺术效果超过了图片——即使在现在,我仍然无法咀嚼这样的体验,那木刻已经不能让我的喉咙哽咽,也不再让泪水盈满我的双眼。
留在我年轻心灵中的印象竟是这样地持久!自从那本小小的《初级读本》让我初次体验到颤栗的甜蜜之后,多少年劳碌奔波、年华似水,我从不曾忘记:“年轻的奥巴蒂亚斯,大卫,约西亚,全都那样虔诚”;“泽丘斯爬上树,基督看见了”;还有“瓦实提因为骄傲,而被冷落一旁”。当我们长时间地在那些图片上留连,看到蒂莫西从罪恶之地慢慢飞升而起、薛西斯穿着殡葬的寿衣、骄傲的可莱的军队逐渐被水淹没,这一切,让我们体验到更多饱含同情的战栗和疼痛,让我回想起凯普提薇蒂(还有我自己)那抑制不住的恐惧感觉。
我书我心
不离不分【以上的引文和故事均出自1777年版的《新英格兰初级读本》。】
这是那本小小的《初级读本》中的一个对句,此语千真万确,我可以说,在六十多年前那个春天的日子,我的心正是对这本小书萌动了最初的爱恋。六十年过去,场景未改,习惯依然,风尚轮回,马齿渐长,而爱情不曾销蚀,痴心犹未改变。此一实例足以证明:书籍之爱要超过其他任何种类的爱。女人天生薄情,男人亦复如是:他们的友情脆薄易碎,小隙微辞,斯足反目。
然而,书籍之爱则不是这样,因为书不会变心。千载之下,一如昨日,涓涓细语,说的是同样的词句;滔滔宏辞,表达的是同样的欢愉,同样的允诺,同样的慰藉;笑其所笑,哭其所哭,亘古恒常,千年未变。
就性别规则来说,凯普提薇蒂·韦特是个例外。坦白地说,她非常接近于一本完美的书——如果愿意,你可以直接把她看作一本十六开本的书,清晰,干净,裁切整齐,编辑细致,页边空阔,装订精巧;她所表现出的适足媲美其外表的性情和智慧,则可以看作是她的文本。这个孩子是本杰明·韦特【本杰明·韦特(1644…1704),美国早期殖民者,出生于马萨诸塞。他穿越茫茫加拿大,从印第安人手中营救家人的故事,在美国广为流传。】的重重孙女,1677年,本杰明的家人被印第安人掳去,他便跟着一伙人去了加拿大,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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