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第7章


他激动地在病室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又说:
“当我幻想的时候,我便生出种种幻觉。有人向我走来,我听到说话声和音乐,我似乎觉得,我是在树林里散步,在海边徘徊,我是多么渴望奔忙、操劳的生活……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伊凡·德米特里问,“外面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新闻呢,还是一般的新闻?”
“那就先跟我讲讲城里的新闻,再讲讲一般的新闻。”
“好吧。城里沉闷得令人厌倦……没有人可以交谈,听不到一句有意思的话。没有新来的人。不过,前不久倒是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霍博托夫。”
“他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来了。怎么样,是个卑鄙小人吧?”
“是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这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许多省城挺活跃,思想并不停滞——这就是说,省城应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那边给我们派来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个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有什么文章?”
病室里已经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国内外的一些重要文章,讲起当前出现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不时提个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见我再说一句话,”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那是为什么?”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最好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是,老爷。”
“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回寓所时想道,“我在此地住了那么久,他恐怕是头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关心着应该关心的事。”
他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记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有趣的人,决定有空时再去看他一次。
。。!
第六病室十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白费心思:您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窘地嘟哝说,“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融洽,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气了,立即住口不谈了……恐怕我说得不太恰当,或者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要我这么相信您的活!”伊凡·德米特里抬起身子,嘲讽地又恐惧地望着医生说,他的眼睛是红的。“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刺探和拷问,在这里您办不到。我还在昨天就明白您来干什么了。”
“奇怪的幻想!”医生淡淡一笑,“这么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是的,是这样……我认为,密探也罢,医生也罢,都是一回事,反正是派来试探我的。”
“唉,您这个人,请原谅我直说……真是个怪人!”
医生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责备地摇着头。
“不过就算您是对的,”他说,“就算我背信弃义想抓住您的错话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后来受审了。可是难道您在法庭上在监狱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更糟?如果判您终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难道就一定比关在这间病室里更糟?我以为不会更糟……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显然这番话对伊凡·德米特里起了作用。他安心地坐下了。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总在寓所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达留什卡便问他是不是该喝啤酒了。这一天外面无风,天气晴和。
“我饭后出来散步,您瞧,顺路就上这儿来了,”医生说,“完全是春天了。”
“现在是几月?三月吗?”伊凡·德米特里问道。
“是的,三月底。”
“外面到处是烂泥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花园里已经有路可走了。”
“现在若能坐上四轮马车去郊游就好了,”伊凡·德米特里像刚醒来似的一边擦着红眼睛一边说,“然后回到家里温暖舒适的书房……再找个像样的大夫治治头疼……这种非人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了。这里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经历了昨天的激奋之后,此刻他神情疲倦,无精打采,懒得说话。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看他的脸色可知他头疼得厉害。
“在温暖舒适的书房和这个病室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这话什么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马车和书房,来衡量命运的好坏,而有思想的人以自身来衡量。”
“您到希腊去宣传这套哲学吧,那里气候温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学跟这里的气候不相适应。我跟谁谈起过第欧根尼来了?跟您是吗?”
“是的,昨天您跟我谈起过他。”
“第欧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天气炎热,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住他的木桶,吃橙子和橄榄就够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罗斯,那么别说十二月,在五月份他就会要求搬进房间里住,恐怕他早冷得缩成一团了。”
“不,对寒冷,以及一般说来对所有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没有感觉。马可·奥勒留①说过:”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生动观念,如果你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种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痛苦就会消失。‘这是对的。智者或者一般的有思想、爱思考的人,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他蔑视痛苦,他总感到满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
①马可·奥勒留(一二一——一八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哲学家。
“这么说来我是白痴,因为我痛苦,不满,对人的卑鄙感到吃惊。”
“您用不着这样。如果您能经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会明白,那些使我们激动不安的身外之物是多么微不足道。竭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探明生活的意义……”伊凡·德米特里皱起眉头说,“什么身外之物,内心世界……对不起,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来,生气地看着医生说,“我只知道上帝创造了我这个有血有肉有神经的人,是这样,先生!人的机体组织既然富于生命力,那么它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就应当有所反应。我就有这种反应。我疼痛,我就喊叫,流泪;看到卑鄙行为,我就愤怒;看到丑陋龌龊,我就厌恶。在我看来,这本身就叫生活。机体越是低下,它的敏感性就越差,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就越弱;机体越高级,它就越敏感,对现实的反应就越强烈。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呢?身为医生,居然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了能蔑视痛苦、任何时候都心满意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瞧,就得修炼到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里指着一身肥肉的胖农民说,“或者让痛苦把你磨练得麻木不仁,对痛苦丧失了任何感觉,换句话说,也就是变成了活死人。对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米特里气愤地继续道,“您的话我一点也不懂。我不善于争议。”
“刚好相反,您的争议很出色。”
“您刚才讲到的斯多葛派①哲学家,是一些出色的人,但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当时没有丝毫进展,后来也不会发展,因为它不切实际,脱离生活。它只是在少数终生都在研究、玩味各种学说的人中间获得成功,而大多数的人并不理解它。那种宣扬漠视财富,漠视生活的舒适,蔑视痛苦和死亡的学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因为大多数人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财富,什么是生活的舒适;而蔑视痛苦对他来说也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寒冷、饥饿、屈辱、损失以及对死亡的哈姆莱特式的恐惧等等感觉构成的。全部生活就在于这些感觉中。人可以因生活而苦恼,憎恨它,但不能蔑视它。是这样。我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不可能有前途,从世纪初直到今天,您也知道,不断进展的是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对刺激的反应能力……”
①古代哲学流派,认为智者应顺应自然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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