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第11章


谎,说医生很快会领到一大笔钱。
他也生自己的气,不该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积蓄的一千卢布。有这一千卢布现在能派多少用场啊!他又抱怨有人总来打扰他。霍博托夫自认为有责任不时来探访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头胖脸,他那种粗俗的故作宽容的口气,连他嘴里的“同事”,连他那双高统靴子,无不让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了讨厌。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认为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责任,而且自以为治病有方。他每一次来总带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①丸。
①一种药用植物。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也认为有责任常来拜访他的朋友,为他解闷。每次他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总是做出毫无拘束的样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一再向他表明他今天气色很好,谢天谢地,事情正在好转,由此也可以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朋友的病情毫无希望了。他至今没有归还在华沙借的款子,所以总是羞愧难当,神情紧张,故意扬声大笑,说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话和故事现在变得没完没了,这对安德烈·叶菲梅奇和他本人来说都成了苦事。
他一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照样脸对着墙躺在沙发上,咬着牙听他说话。本来他的内心就压着层层积怨,他感到随着朋友的每一次来访,这积怨又加高一层,似乎快堵到他的喉咙口了。
为了摆脱这些浅薄的感情,他赶紧去想,不论他本人,还是霍博托夫,还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迟早都要死的,不会在这自然界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设想百万年之后有个精灵在宇宙中飞过地球,那么它所看到的也只是粘土和光秃的峭壁。一切,不论是文化还是道德准则,都不复存在,连牛劳都长不出来。那么对小铺老板的惭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令人苦恼的友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无聊得很。
然而这样的推理已经无济干事。他刚想象出百万年之后的地球,这时从光秃的峭壁后面却闪现出穿着高统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甚至能听到他那羞愧的低语:“华沙的借款,亲爱的,我过几天就还……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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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十六
十六
有一天下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来了,当时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沙发上。事有凑巧,这时霍博托夫拿着一瓶溴化钾也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费劲地爬起来,坐好,两只手撑着沙发。
“今天,我亲爱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口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您变年轻了!真的,变年轻了!”
“是时候了,也该复原了,同事,”霍博托夫打着哈欠说,“这么拖拖拉拉恐怕您自己也厌烦了吧。”
“会复原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快活地说,“我们还要活到一百岁呢!肯定的!”
“一百年不好说,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霍博托夫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同事,您可别泄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们还要大显身手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扬声大笑,还拍拍朋友的膝头,“我们要大显身手的。上帝保佑,明年夏天我们去高加索,骑着马儿走遍全境,——跳!跳!跳!等我们从高加索回来,等着瞧,说不定还要操办婚礼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调皮地挤挤眼睛,“我们让您成亲,亲爱的朋友,让您成亲……”
安德烈·叶菲梅奇忽地感到,积怨已堵到喉头,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真庸俗!”他说,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说得太庸俗了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些,礼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突然捏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别管我!”他大喝一声,嗓音都变了,涨红了脸,浑身打颤,“滚出去!两个人都滚出去!滚!”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和霍博托夫都站起来,先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后来害怕了。
“两个人都滚出去!”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喊道,“呆子!蠢材!我既不要你们的友谊,也不要你们的药水,蠢材!庸俗!可恶!”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知所措地交换一下眼色,退到门口,进了前室。安德烈·叶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钾,使劲朝他们背后扔去。玻璃瓶砰的一声在门槛上砸碎了。
“见你们的鬼去!”他用抽泣的声音喊道,追到前室,“见鬼去!”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疟子一样不住打颤,躺到沙发上,不停地嘟哝着:
“呆子!蠢材!”
当他平静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现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一定羞愧难当,心情沉重,这一切太可怕了。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头脑和分寸跑哪儿去了?通情达理和明哲的冷静跑哪儿去了?
医生十分内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动身去邮政局向邮政局长陪礼道歉。
“昨天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大为感动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紧紧握住他的手,叹口气说,“谁再提旧事,让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声,弄得邮务人员和顾客都吓了一跳,“端把椅子来!你等一下,”他对一个农妇喊道,她正把一封挂号信从铁格子里递给他,“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他又转身对安德烈·叶菲梅奇温柔地说:“请坐呀,我恳求您,亲爱的朋友。”
他默默坐着,轻轻地抚摩着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心里一点也不怨恨您。疾病是无情的,这我知道。昨天您犯病了,把我和大夫吓坏了。过后我们又谈起您,谈了根久。我亲爱的,您为什么不想认真治一治您的病呢?难道可以这样吗?请原谅我作为朋友直言不讳,”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始小声说,“您的处境极其不妙:住处狭小,肮脏,无人照料,没钱治病……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真诚地恳求您,听从我们的劝告: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食品,有护理,有治疗。叶夫根尼·费多罗维奇,我们私下里说说,尽管是个粗俗的人①,可是通晓医术,对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向我保证,他要给您治病。”
①原文为法文。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邮政局长真诚的关怀和突然流到脸上的眼泪感动了。
“尊敬的朋友,别相信!”他也小声说,一手按到胸口上,“别信他们的!这是骗局!我的病只在于二十年来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找到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他是个疯子。我根本没有病,我只是落进了一个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经无所谓,我作好了一切准备。”
“到医院里去住吧,我的朋友。”
“我无所谓,哪怕去坐牢。”
“亲爱的,您保证处处都听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我保证。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朋友们真诚的关怀,都导致一个结局——我的毁灭。我正在毁灭,而且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好朋友,您会复原的。”
“何必说这个呢?”安德烈·叶菲梅奇忿忿地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终点不感受到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对您说,您的肾脏有毛病,心房扩大,所以您必须治疗,或者对您说,您是疯子,是罪犯,总之,一旦别人突然注意您,那您就该知道您落入了魔目,再也出不去了。您竭力想跑出来,却越发迷路了。听天由命吧,因为任何人的力量已经救不了您。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时铁格子那边挤了很多顾客。安德烈·叶菲梅奇不想妨碍公务,便站起来告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再一次请他务必答应他的话,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这一天的傍晚,穿着短皮袄和高统靴的霍博托夫出乎意外地也来看望安德烈·叶菲梅奇。他平静地说,那语气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有事来找您,同事。我来邀请您:您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参加一次会诊?”
安德烈·叶菲梅奇琢磨,霍博托大可能想让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或者真要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于是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了。他很高兴有机会改正昨天的过错,两人和解了,并且由衷地感谢霍博托夫,他居然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见原谅他了。很难料到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待人这么和蔼。
“那么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在我的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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