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作品集》第40章


动了我的心弦,所以深深铭记住了。从它隐秘意蕴中,我想我第一次体知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那高高在上的理性,已经摇摇欲坠,朝不保夕。那首狂想曲名为《闹鬼的宫殿》,全诗大致如下:Ⅰ绿意浓浓的山谷,点缀着可爱仙女的房屋,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熠熠生辉,昂首苍穹。
在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国,宫殿巍峨耸立。
六翼天使的翅羽,从未掠过如此美丽的建筑。
Ⅱ金黄的旗帜灿烂夺目,在宫殿之巅漫卷飞舞;(一切都成过往烟尘,随时光逃遁)那时岁月静好,清风翻飞。
红墙绿瓦容颜已褪,幽幽芳香飘然远去。
Ⅲ漫游在欢乐之谷探看两扇明亮的窗户,仙女清歌曼舞,琴瑟悠悠。
她们绕着王位旋转,思想之君荣光万丈,如坐云端,威仪而有帝王风范。
Ⅳ星罗棋布的珍珠和红宝石,映得美丽的宫殿大门亮闪闪。
成群结队的回音女神,艳光四射,川流不息飞过大门。
她们惟一的使命,便是纵情歌唱。
千娇百媚的声音,盛赞着国王的智慧。
Ⅴ邪恶披一袭长袍裹挟着悲伤,侵入国王的至尊之地;(呜呼!叹君王凄凄赴黄泉)昔日王家繁华落尽,渐渐成为模糊的传说,随风而逝。
Ⅵ而今旅人踏进山谷,隔着血红的窗户,望见森森鬼影伴着刺耳的旋律梦幻般舞动。
可怕的群魔迅速穿过惨白的宫殿大门,势如骇人的滔滔冥河,脚步匆匆,无休无止,面容木然,狂笑声声。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曲子暗含的意味,引得我们想了很多很多。想来想去,厄榭的观念也就显山露水了。我提到他的观念,主要不是因为它新颖——因为别人也有这样的观念,而是因为厄榭对它的坚执。这种观念一般来说是认为草木都有灵性。可是,在厄榭骚乱的奇思怪想中,这观念就显得尤为大胆了,在某种情况下,他竟认为连无机世界的物,也有灵性。
他对此深信不移、一派赤诚,要描述出他的这种信念,我的笔墨实在有限。不过,如我前没暗示的,他的这一信念跟他祖传的那幢灰石头房子不无干系。在他的想像中,那些石头的排列组合、遍布在石头上的真菌、伫立在四周的枯树——尤其是那虽年久月深但毫无变动的布局、那死寂湖水中的倒影,无不透着股灵性。他说,湖水和石墙散发的气息在四下里逐渐凝聚,从中可看出灵性的痕迹。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他又接着说道,这无处不在的灵性造成的结果有目共睹,它就潜伏在那寂然无声却又纠缠不休的可怕影响力中,几百年来,都一直主宰着他家族的命运,也把他害成了眼下这副模样。对这样的看法无须发表任何评论,我也不会妄加评论。
不难想像,我们看的书也跟这种幻象不谋而合,多年来,这样的书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起到了不小的影响。我俩一起仔细研读的书为:格里塞的《绿鸟与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克里姆的地下之行》,罗伯特。
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合著的《手相术》,蒂克的《忧郁的旅程》,康帕内拉的《太阳城》,等等。我们喜爱的一本书是《宗教法庭手册》,八开小本,多明我会的教士艾梅里克。德。盖朗尼所著。《庞波尼斯。梅拉》中提到的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榭如梦似幻地痴坐上几个小时。但他最爱读的,是一本极其珍稀的黑体、四开本奇书——一座被人遗忘的教堂的手册——《美因茨教会合唱经本中追思已亡占礼前夕经》 。那个晚上,厄榭冷不丁地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打算在下葬前,把妹妹的尸体在府邸主楼的一间地窖里存放十四天。听他一讲,我不禁想起那本奇书里的疯狂仪式,及其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然而,他选了这么奇特的做法,自有其世俗的理由,对此我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寻常的病,想到医生冒失而殷切的探问,再想想祖坟偏远,周遭都是凄风苦雨,他就拿定了主意这么办。我不会否认,想起到厄榭家那天,在楼梯遭逢的那人的阴险脸色,我就不愿反对他这么做了,依我看,这么做怎么说也伤害不到谁,而且,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有悖常理。
应厄榭之请,我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殡殓事务。尸体已入棺,我们两个抬着送往安放它的地窖。地窖已多年不曾打开过,空气令人窒息,差点儿把火把扑灭。我们没能仔细看上一看。只觉它又狭小又潮湿,透不进一丝微光。它在很深的地下,上面恰好就是我的卧室所在地。显而易见,在遥远的封建时代,地窖派的是最坏的用场——它是作为死牢存在的;近年来,则当库房使了,存放火药或其他极为易燃的物品,因为一部分地板和通向外面的那条长长拱廊的四壁,都仔仔细细包着黄铜。那扇厚重的铁门,也一样包着黄铜。在开合之际,沉重铁门上的铰链发出分外尖锐的嘎吱嘎吱声。
我们把令人悲恸的灵柩架在了可怕的地窖里,再将尚未钉上的棺盖挪开了些,然后,瞻仰遗容。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容貌惊人的相似。厄榭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低地吐出几句话,我这才了解,原来他和死者是孪生兄妹,两个人的天性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共通之处,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那种息息相通。因为心底畏惧,我们的目光没敢在死者身上停留太久。正当她青春的好时光,疾病却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有严重硬化症的人一样,胸口和脸上还似是而非地泛着薄薄一层红晕,唇上停泊着一抹可疑的微笑,那笑容逗留在死者的脸上,格外怕人。我们重新盖好棺盖,钉牢钉子,关紧铁门,拖着沉重的心,回到上面那比地窖好不到哪里的房间。
哀伤欲绝地过了几天,朋友神经紊乱的特征发生了显著变化。平日的举止踪影全无。平日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漫无目的地从一间屋子逛荡到另一间屋子,脚步匆促而凌乱。
本就苍白的脸色如果说还能再苍白,那他就可以说是面无人色。那眼睛里的光亮,却当真是彻底黯淡了。再听不到他那偶尔沙哑的嗓音了。他变得声音颤抖,好似极端惊惧。这都成了他说话的一贯特点。有时我真觉得,他的心之所以永无宁日,是因为其中掩藏着令人压抑的秘密,而他还必须攒足力气,以便有勇气倾吐出来;有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一切看作是匪夷所思的狂想,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长时间对着虚空苦苦凝视,仿佛在聆听某种虚幻的声音。
他的状况吓住了我,也感染了我。这不足为奇。我觉得,他身上那荒诞而感人的迷信气息,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种力量正一寸一寸地潜入我的心底。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停放在主楼地窖中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这样的感觉尤其深刻。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我依旧辗转难眠。我紧张得不能自拔,只好拼命排解。我极力使自己相信,这如果不全是因为房间里那蛊惑人心的阴郁家具、破烂黑幔,那多半也是源于此。当时,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撩得黑幔不时在墙壁上瑟瑟飘摆,窸窸窣窣拍打着床上的装饰物。怎么排解都无济于事。抑制不住的颤抖渐渐传遍周身,最终,一个莫名恐怖的梦靥压上了心头。我喘息着,挣扎着,才算甩掉它。起身靠在枕上,仔细凝视着黑洞洞的房间,我侧耳倾听起来。我不知为何要去倾听,除非是本能使然。我倾听着某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每隔很长时间,当暴风雨暂时停歇,便随之而起。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强烈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惹人难受。因为觉得当晚再不能睡下去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想把自己从所陷入的可怜境地中解脱出来。
我刚来回转上几圈,就听得附近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的耳朵竖起来了。不久听出了是厄榭的脚步。转瞬间,他轻轻叩了叩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掌着一盏灯。他的面色照常是死尸般苍白,不过眼睛里却流溢出狂喜。他的举止中,显然带有压抑着的歇斯底里。他的模样让我惊骇。我一切都能忍受,因为长夜的孤独,是那么不堪。我甚至是欢迎他来这里。我把他的到来当成了一种安慰。
“你没看到么?”他无言地朝四周盯视片刻,突然说,“难道你那会子没看见?且慢!
你会看到的。”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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