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4章


有人在我背后叹息:“你能指望什么吗?这就是战争……”
人们很快忘了被驱逐的人。他们走后没几天,就有传言说,他们在加利西亚干活,甚至说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阵平静的、令人放心的风吹到了我们的家乡。店铺老板们照常做生意,学生们忙着读书
,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
一天,我正要进教堂,突然看见助理牧师毛什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他给我讲述了他和同伴们的遭遇。满载流放者的火车驶过匈牙利边界,刚一进入波兰,就被盖世太保扣住。火车停了,他们命令犹太人下车,登上等候在一旁的卡车。卡车驶向一片森林,然后,所有人都被强令下车,他们被迫挖了几道深深的沟渠。干完活后,盖世太保就动手了。他们逼着犹太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沟渠旁,然后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向囚徒们开枪,囚徒们只能引颈受戮。婴儿被抛上半空,成了机关枪的靶子。这场杀戮发生在加利西亚森林,距克罗梅不远。那么,助理牧师毛什怎么能够死里逃生?只能说是奇迹——他的腿挨了一枪,倒在死人堆里……
一天天一夜夜,他挨家挨户向犹太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玛尔卡在垂死中挣扎了三天,还说裁缝托比乞求盖世太保杀死自己,放过他的三个孩子。
毛什变了,快乐的眼神荡然无存,他不再唱歌,不再提上帝和奥秘教义,只讲他亲眼见过的事情。但是,谁都不相信他的故事,甚至不肯听他讲话。有人说他满脑子都是幻觉,只不过想博得别人的怜悯。还有人意趣寡然地说他疯了。
但毛什在哭泣,在乞求。
“犹太人呀,听我说!我不要钱,不要怜悯,只要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吧!”在暮祷和晚祷之间,他在教堂里不停地喊叫。
连我都不相信他了。宗教仪式结束后,我经常坐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想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悲伤。但我只能怜悯他。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他悄声说,泪水像蜡珠似地夺眶而出。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大家相信呢?我要是你,就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他闭上眼睛,好像要从时间中逃逸出去。
“你不懂,”他一腔绝望,“你无法理解。我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成功地逃了回来。我哪来的力量?我回赛加特就是要告诉大家我死过一回,要大家抓紧时间,准备逃命。生命?我已经不在乎是死是活。我很孤独,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诫大家。但是,没人听我的……”
那是1942年底。
后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每天晚上都收听伦敦的广播,它播出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德国和斯大林格勒天天都遭到轰炸,正在开辟第二战场。赛加特的犹太人都在等待好日子,用不了多久,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我继续埋头读书。白天研究《塔木德经》,晚上研究奥秘教义。我父亲继续做生意,操持社区里的事情。我爷爷来了,准备与我们一起过岁首节岁首节是犹太人的新年。,准备参加大名鼎鼎的拉比在意第绪语中,拉比(rebbe)的意思是“尊敬的先生”,指犹太教教士,主持犹太教集会的主要神职人员。波什主持的宗教仪式。母亲琢磨着怎样给希尔达找一个好对象。
1943年就这样过去了。
1944年春天,俄国前线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毫无疑问,德国人就要垮台了,只是时间问题,可能短则数周,长则数月。
万木葱茏,百花争艳。这一年与往年没有差别,随着春天的到来,人们谈婚论嫁,生儿育女。
人们说:“红军正在大踏步前进……希特勒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即使他想……”
是的,我们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下了灭绝我们的决心。
消灭整个民族!这个民族分散在那么多国家里!几百万人!用什么手段?这可是二十世纪中期呀!
岁数较大的人讨论着各种问题——战略、外交、政治、犹太复国主义——就是没想到自己的命运。
连助理牧师毛什都缄口不语。他厌倦了,不再说话。他在教堂或大街上流浪,驼着背,低眉垂目,避开别人的目光。
当时人们还可以买到移民证,迁居到巴勒斯坦。我请求父亲卖掉一切,清产变现,然后离开。
“我太老了,孩子,”他回答说,“太老了,无法重打鼓另开张。太老了,已很难在遥远的国度里再从头干起……”
布达佩斯广播电台宣布法西斯政党攫取了权力;摄政王尼柯罗斯?霍赛被迫要求前纳粹尼莱斯党的领袖组成新政府。
但是,我们依旧无忧无虑。我们当然听说过法西斯,但它很抽象。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意味着政府部门的更迭。
第二天的消息令人心里发毛。政府允许德国军队开进匈牙利境内。
人们终于担心起来。毛什?查姆?博克维茨是我的朋友,他从首都回来过逾越节逾越节,又叫除酵节,是犹太人三大节日之一。,他告诉我们:“布达佩斯的犹太人全都生活在惊惶和恐惧中。大街上、火车上,到处都有反犹太活动,法西斯分子攻击犹太商店和教堂,形势非常严峻……”
消息像野火似地传遍赛加特,迅速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但没过多久,乐观情绪又占了上风。德国人不会跑这么远,出于战略考虑和政治考虑,他们会滞留在布达佩斯……
三天后,德国军车出现在我们的街头。
悲哉!戴着钢盔和骷髅徽章的德国兵来了。
但是,德国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军官们被安排住在私人宅邸里,甚至住进了犹太人家中。他们对主人不即不离,温文尔雅。他们没有为难大家,没有骂人,有时还对女主人微微一笑。
卡恩的家与我们家只有一街之隔,一个德国军官被安排在他家。据说那个军官很有魅力,安静、讨人喜欢、彬彬有礼。三天后,他搬了进来,还送给卡恩太太一盒巧克力。乐观主义者们高兴起来:“怎么样?我们说什么来着?可你们不信。他们来了,这就是你们的德国人!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有什么臭名昭著的劣迹吗?”
德国人住进我们的镇子里,法西斯分子掌权了,公众做出了判断——赛加特的犹太人依然笑意盈盈。
为期八天的逾越节到了。天气好极了。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教堂全都关闭着。人们聚在私宅中,没有必要激怒德国人。
几乎所有拉比的私宅都成了祷告的地方。
我们喝酒、吃饭、唱歌。《圣经》要求我们快快乐乐地度过八天逾越节。我们希望节日早点儿结束,这样我们就不用装模作样了。
在逾越节的第七天,大幕终于拉开:德国人逮捕了犹太社区的领袖。
自那以后,一切进度都加快了。种族灭绝步步逼来。
第一道法令:三天内严禁犹太人擅自离开住所,违令者杀无赦。
助理牧师毛什跑到我们家来。
“我警告过你们!”他喊道,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走了。
就在这一天,匈牙利警察挨家挨户闯进镇上所有犹太人的家里:自即日起,严禁犹太人拥有黄金、珠宝和任何贵重物品。所有贵重物品都得上交当局,违令者杀无赦。父亲到地窖里,把存款全都埋起来。
母亲呆在家里,继续操持零碎的家务。有时,她会停下活计,默不作声地注视我们。
三天后,又颁布了一道新命令:所有犹太人必须佩戴黄星。
社区里一些年高德韶的人向我父亲讨教,他与匈牙利警察的上层人物有联系,他们想知道我父亲怎样看待眼前的局势。父亲认为局势并非无可救药,或许他只是不想让那些人泄气,不想在他们伤口上撒盐:
“黄星?那又怎么样?总不至于杀人吧?”
(可怜的父亲呀!你后来不是被人杀了吗?)
接着又是几道法令:我们不再有权利去饭店或咖啡馆,不能乘电车旅行,不得去教堂,傍晚六点后不得上街。
而后是划分犹太区。
当局在赛加特划分出两个犹太区。较大的犹太区在镇中心,大约有四条街。较小的犹太区位于镇郊,占了几条胡同。我们住的那条街叫蛇街,被划入第一犹太区,因此我们能够呆在自己家里。但是,因为我家位于犹太区的角落,临街的窗子必须封死。一些亲戚被德国人从家里赶出来,我们给他们腾出几间房子。
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了。铁丝网就像一道墙,把我们围了起来。但是,我们并未感到恐惧。我们感觉不错,我们毕竟与自己人在一起,一个小小的犹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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