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8章


“我五十了。”
“不对,”听上去那人很生气,“不是五十,而是四十。明白吗?十八岁和四十岁。”
他消失在黑暗中。又一个囚徒走过来,开口就是一串脏话。
“混蛋,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为什么来这儿?”
有人壮着胆子回答:
“什么?你以为我们愿意来这儿?人家强迫我们来的。”
那人气势汹汹,好像要杀人:“闭嘴,你这个白痴,不然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你们就是上吊也不应到这儿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奥斯维辛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吗?不知道?1944年了还不知道?”
我们真的不知道!谁也没跟我们说过!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话音更加严厉:“那边,你看见那边的烟囱了吗?看见了吗?还有火焰,看见了吗?(是的,我们看见火焰了。)那边,他们就要把你们带到那边,那边就是你们的坟墓。你们还不明白?你们这群混蛋,什么都不懂?你们会被烧死的,烧成残渣和灰烬。”
他怒不可遏。我们呆若木鸡,惊如僵偶。难道这是一场噩梦,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我听到周匝响起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咱们得干点什么,不能听任人家宰割,像在屠宰场里杀牲口似的被杀掉。咱们得反抗!”
人群中有几个鲁莽的小伙子。他们身藏刀子,劝说大家袭击手持武器的警卫。其中一个人嘟哝道:“应当让全世界都知道这儿有一个奥斯维辛。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应当让所有人知道真相……”
但是,长辈们恳求儿子们不要干蠢事:“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虽然人家把刀悬在我们头上。但智者教导我们……”
反抗的气氛被压制了。我们继续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站着一个人,我当时不认识他,他就是蒙格尔博士,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典型的党卫军军官,有一张足智多谋却残忍无情的脸,戴着单片眼镜。他手里拿着一根乐队指挥棒,四周簇拥着一群军官。他不断舞动指挥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没过多久,我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问道,装出慈父般的模样。
“十八岁。”我的声音发抖。
“身体好吗?”
“好。”
“什么职业?”
我能说自己是学生吗?
“农民。”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这次问话只有几秒种,却又漫长得要命。
指挥棒朝左一指,我向前迈了半步。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让父亲去哪边?如果去右边,我就追过去。
指挥棒再次朝左一指,我如释重负。
当时我们不知道去哪边好,右边还是左边,哪条路通往监狱,哪条路通往焚尸炉。但我还是感到很快活,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队伍继续向前缓缓移动。
另一个囚徒朝我们走来。
“满意吗?”
“是的。”有人回答。
“可怜的家伙,你们在朝焚尸炉走。”
看来,他讲的是实话。距我们不远,火焰,熊熊火焰,从阴沟里蒸腾而起——沟里在烧什么东西。一辆卡车驶过来,卸下一堆东西:一车小孩,婴儿!是的,我看见了,亲眼看见的……那些孩子被扔进火里。(自那以后我总是失眠,这奇怪吗?)
我们就这样走着。稍远处还有一条阴沟,是烧成年人的火坑。
我掐了自己一下,我还活着?还清醒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烧死了,世界却缄默不语!这怎么可能?不,这不是真的!可能是梦魇……我很快就会惊醒。心口“哔哔”跳动,我发现自己呆在孩提时的房间,还有我的图书……
父亲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唤醒。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你没同母亲一起走……很多与你同龄的孩子都跟着母亲……”
他那悲戚的声音让人心悸。我明白,他不愿看到人们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希望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蹈火而亡。
我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但我还是对他说,我无法相信在这个时代,有人会被活活烧死,世界绝不会宽恕这种罪恶……
“世界?世界对我们没兴趣。今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甚至焚尸炉……”他哽咽着说。
“爸爸,”我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一刻都不愿等。我会撞到电网上,那比被火慢慢烧死利索得多。”
他没有回答,他在哭泣,全身瑟瑟发抖。周围的人全在哭泣。有人开始念诵哀悼文,那是为死者念的祷辞。在犹太人的历史上,我从来没听说,有人为自己背诵这种祷辞。
“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得到赞美和圣化……”父亲在轻声祈祷。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义愤填膺。我们为什么要圣化他的名字?无所不在的主,冥冥万方的宇宙,可怕的主宰,他缄默不语。我们凭什么还要感谢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离火坑越来越近,坑中的地狱之火烈焰蒸腾。还有二十几步,假如我想自杀,现在正是时候。我们的队伍离火坑还有十五步。我咬紧嘴唇,生怕父亲听见我上牙撞下牙的“咯咯”声。还有十一二步、八步、七步。我们走得很慢,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为自己的灵柩送葬的队伍。只剩四步了、三步。到了,火坑与烈焰近在咫尺。我聚集起所有气力,准备突然冲出队列,扑向电网。在心灵深处,我对父亲和整个宇宙道了一声“再见”。
我情不自禁,违心地念了几句祷辞:“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y raba……愿他的名字受到赞美和圣化……”我的心就要迸裂,就要直面死神……
立定!距离火坑只剩两步时,我们被命令向左转,朝工棚走。
我使劲握着父亲的手。他说:“你可记得沙什特太太,在车厢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静寂,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变成灰烬。
我永远还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受到诅咒,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永远不会。
我们走进工棚,工棚很长,棚顶上有几盏淡蓝色的灯泡。我想,地狱的前厅一定是这种样子的。这么多人在发疯,这么多狂呼怪吼,这么多野蛮的暴行。
几十个囚徒迎候着我们,手里全都拿着棍子,不分青红皂白,毫无道理地乱敲乱打。继而传来一声命令:
“脱衣服!快!出来!提着腰带和鞋!”
我们的衣服都得扔在工棚后半部的地板上。那儿已有一大堆衣服,新衣服、旧衣服、破衣服和烂衣服。对我们来说,这意味着真正的平等:赤身裸体。我们在寒气中瑟瑟发抖。
几个党卫军军官在屋子里来回转,挑选身强体壮的人。如果挑人的依据是精力,人们应不应该打起精神?父亲的想法正好相反——最好不要惹人瞩目(后来我们才发现他是对的。那天被选中的人全都编入焚尸队,去焚尸房干活。贝拉?卡兹是我们镇上一个富商的儿子,与第一批人一起来到伯肯诺,比我们早到一星期。他发现我们到达后,悄悄塞过一张纸条,告诉我们,他被挑中就是因为体魄强健,他被迫将亲生父亲的尸体扔进焚尸炉里)。
他们的棍子雨点似地落在我们身上:
“到剃头匠那儿去!”
我提着腰带和鞋子,在别人的推搡下,来到剃头匠面前。他们用推子把我们的头发和身上的所有汗毛剃得一干二净。我的头“嗡嗡”作响,一个念头一次又一次涌上心田:千万不要与父亲分离。
从剃头匠的利刃下解脱出来后,我们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朋友和旧识,每碰到一个熟人就振臂欢呼。是的,是振臂欢呼。上帝呀!你居然还活着!
有人在哭泣,用尽余力嚎啕恸哭。他们为什么要听凭别人摆布?为什么不能死在自己的床上?他们边说边抽泣。
有人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是叶希尔,赛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伤心,我想他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快乐地哭泣。
“别哭了,叶希尔,”我说,“别浪费眼泪了……”
“不哭?我们就在死亡的门槛上。我们很快就会进去……你明白吗?进到里面去。我怎能不哭?”
透过屋顶上淡蓝色的灯光,我看见夜幕渐渐降临了。我已经不再害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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