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13章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脱帽!”司令官喝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戴帽!”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人们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执行人干完了活。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脱帽!”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戴帽!”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
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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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
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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