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第17章


点儿疼,”他说,“但很快就会过去,勇敢点儿。”
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让我睡着,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医生。但后来,我感到昏昏欲睡……
我醒过来,睁开眼时,首先看见一块巨大的白布,那是我的被单,然后才看见医生的脸,俯在我上方。
“一切都很顺利。你很有勇气,我的孩子。下一步,你将在这里呆两星期,好好休息一下,就这样。你会吃得好一些,身体和精神都会得到放松……”
他嘴唇怎么动,我就怎么做。我几乎不明白他对我讲的话,但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使我大为放心。我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我觉得腿没了,他们截去了我的腿?
“医生,”我结结巴巴问道,“医生?”
“什么事,孩子?”
我没有勇气问他。
“医生,我渴……”
他给我端来了水……他在微笑,准备出去,看其他病人。
“医生?”
“嗯?”
“我的腿还能用吗?”
他笑着站住。我感到一阵恐惧。他说:“听我说,孩子。你相信我吗?”
“非常相信,医生。”
“那么,请听好:两星期内你就会康复,你会像别人一样走路。你的脚心上全是脓,我只好把囊肿全都切开。你的腿没有截去,两周后你就会看到,你能像别人一样随意走动。”
我只好耐心等两个星期。
但是,手术两天后,集中营里到处都是流言飞语,前线突然推到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红军正在向布纳快速挺进,只要几小时就能抵达这里。
我们对这种流言飞语习以为常了。人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散布虚假的预测:世界——和平,红十字——协会——谈判——解放——我们,或者其他寓言……我们经常信以为真……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这一次,传言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一连几个夜晚,我们能听见远处有大炮的轰鸣声。那个没有面孔的邻居说:“别抱幻想。希特勒讲得很清楚,时钟敲响十二点前,他要把所有犹太人斩尽杀绝。”
我叫了起来:“你管他说什么呢!难道你想让我们把他当成预言家吗?”
他那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最后,他用疲倦的口气说:“我相信希特勒,胜过相信任何人,只有他才说话算话。他对犹太人的所有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那天下午四点,与往常一样,铃声一响,所有楼长都去做日常汇报。
他们回来时全都气急败坏,连张嘴说话都困难。他们口中只吐出一个词——撤退。集中营得清空,我们都得撤到后方去。去哪儿?撤到德国内地,撤到别的集中营。德国不缺集中营。
“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俄国人很可能在撤退前就到达……”
“有可能。”
但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集中营成了乱哄哄的蜂巢,人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楼里的囚徒们都在为上路做准备,我忘了自己是个瘸子。一个医生进来宣布:“明天晚上,天黑后,集中营就开拔,一栋楼接一栋楼地走,病号留在诊疗所,不撤!”
这个消息让我们莫名其妙,难道党卫军会把几百个囚徒留在诊疗所里,让红军解放他们?难道他们想让犹太人听到十二点的钟声?当然不会。
“所有病号都会被当场处决,”那个没有面孔的人说,“来一次最后的大扫荡,扔到焚尸炉里。”
“肯定,他们会在集中营里埋地雷,”另一个人说,“一撤完就炸掉。”
至于我,我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与父亲分离。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不能在这种时候分开。
我跑出去找他。积雪很深,楼房的窗子上全都蒙着一层霜。我手里拎着一只鞋,因为右脚穿不上鞋。我在跑,既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
“咱们怎么办?”
父亲没回答。
“咱们怎么办?”
他在沉思。我们可以选择,仅此一次。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两个人都留下,留在诊疗所里。感谢医生,有他帮忙,父亲就能以病人或医疗人员的身份进入诊疗所。我决定,不论父亲去哪儿,我都陪着他。
“嗯,爸爸,怎么办?”
他沉默不语。
“咱们与别人一起撤走?”我说。
他看着我的脚,没有回答。
“你觉得怎样,能走路吗?”
“我想,能走。”
“但愿不要后悔,埃利扎。”
战争结束后,我才听说,留在诊疗所里的人交了好运,我们撤走两天后,他们被俄国人解放了。
我没有返回诊疗所,直接跑回我住的那栋楼。脚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不停地流,把脚下的雪染红了。
楼长发了双份面包和麦淇淋,以备路上吃。我们可以从库房拿衣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天气很冷,我们上床了。这是我在布纳度过的最后一夜,又一个最后一夜: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在犹太区的最后一夜,在牲口车里的最后一夜,在布纳的最后一夜。从这个“最后一夜”到下一个“最后一夜”,我们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
我睡不着。透过结满冰凌的窗子,我们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大炮的轰鸣声划破了沉静的夜空。俄国人离我们太近了!他们与我们的距离只有一夜——最后一夜。人们趴在床上交头接耳,只要运气稍好一点儿,俄国人就会在我们撤退前赶到这儿。人们依然抱有希望。
有人喊道:“睡吧!留点儿力气准备上路。”
我想起母亲在犹太区的最后一次劝告,但我睡不着,我的脚像被火灼烧似地疼痛。
第二天早晨,集中营模样大变。囚徒们的穿戴五花八门,怪里怪气,就像在上演一场假面剧。为了御寒,人人都穿了好几套衣服,一件套一件。可怜的小丑们全都横了过来,身高不如体宽,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死人,这群可怜的人,骷髅似的脑袋从一层层囚服里探出来,可怜的小丑!
我想找一双大鞋,但没找到。我把毯子撕开,裹住右脚。然后我在集中营里到处转,想多找一点儿面包和土豆。有人说我们要去捷克斯洛伐克,不对,去格罗斯—罗森,不对,去格雷维兹,不对,去……
下午两点,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时间过得飞快,黄昏时天色暗下来,阳光遁入灰色的雾霭中。
楼长突然想起我们还没有打扫楼房,他命令四个囚徒擦地板……在撤退前一小时!为什么?为谁擦?
“为解放大军,”他说,“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人,不是猪。”
我们是人吗?但大家还是把楼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六点钟,铃声响了。这是死亡的铃声,送葬的铃声。队伍就要开拔了。
“排队!快!”
我们很快排好了队。一栋楼的囚徒排成一队,一队挨一队。天黑了,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探照灯亮起来,黑暗中出现了几百个党卫军,牵着警犬。雪还在下。
集中营的大门开了,看来,大门外等待我们的是更黑的夜。
前几栋楼的队伍开始齐步走,我们等候着,五十六栋楼全都撤离后才能轮到我们。天气很冷,我兜里有两块面包。真想吃!但我知道不能吃,现在不是时候。
轮到我们了。53号楼……55号楼……
“57栋,齐步走!”
雪仍然不停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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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小!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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