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文集第一卷》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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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仍是一星期一来,他没有说什么。——我近来饭量减了,只爱吃些水果。 我常常对姑母说我可以学那些隐士,过那餐松吃桃的生活,我有时吃起果子,就可 以不吃饭。
闲话说的不少了,可以转移你的心境么?冰心!我在此一切安好,你放心罢! 替我问候同学们,谢谢她们记挂着我。宛因九月十五日七吾友冰心:《慧 劫》的作者,真是超人呵!我不意我走马看花般看了十年的书,在这时才得到这一 部杰作。
这书的原文,我未曾看见过;便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的。然而从他 的作品中,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想见他的为人。我从头看完,凝思之后,不觉悒然, 又不觉悚然!
书中的主人翁前半是学者罗平,后半是罗平创造的有知识的猿公生姆那批。作 者对于罗平的性情,态度,是这般的描写介绍:“……似社会中无人不可为友 ,然窥其实际,落落难合,又似无一人可与为友。盖罗平具有天然之选择力,…… 视世界生物,胥如流水行云,听其自来自去……读者当知其智慧足以笼罩人群…… “……在理旧雨重逢,宜各生其欣慰;乃罗平面冷于冰,见者血为之冻…… “……罗平既就主席,对客初无欢容,非怒非愁……”
已画出一个智慧孤傲的学者了!又提到他的言论:“……凡有可以益吾智 慧者,虽牺牲毕生快乐,吾亦甘之…………吾将竭吾能力,御此浑浊潮流,为 君等求将来之幸福。至收局如何,吾亦不能预测……“……直至今日,吾仍独 居一室,孤寂如僧,终岁不闻人謦。即偶与人群接触,亦仅以书札往还…… “……彼等自有彼等之文学,吾殊不能评其价值……”
描写那猿公生姆那批就是用以下的话:“……须知吾以孤孑之身,飘然入 世……然吾似预知运会所趋……“……似舟为浪引,渐渐卷入波心,自顾已无 归路,计惟握舵前趋,极力与浪头相抵耳……“……特以吾知识日增,无形之 鞭策,已足驱我力趋于轨范……”
他的言论是:“……吾已深洞人群之弱点!……“……多一分知识, 即减一分天性,科学愈深,性情愈薄……“……若兽类以天性为法律,终身不 越范围,较人类良善多矣!……“……故人类肉体所享之安宁,不敌所感精神 之痛苦……“……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 时期……“……天下无能知真理之人,尤无精警不磨之论……“……可爱 之天性乎!汝宜寻其故宅,与我永永相依!
……”
他著作的心理,已在书中明明道出了:“……亦仅为玄渺之谈,自掩其牢 骚之迹……“……罗平疾世之心,实由社会之激刺,卒至以身殉学……“ ……人有著作,则精神有所寄托……当发挥真理,主持公论,君非人比,当无忌讳 可言……“……惟自信独抒己见,世间更无阻我之人。且既以理想发为言词, 决不能俯仰随人,模棱两可……“……意彼当秉笔著书时,必有无穷悲感,故 现身说法,大放厥辞……“……社会不良,劫运将与终古,茫茫大地,谁悯众 生?
……”
这书完完全全的贡献了作者的人生哲学,他笔挟风霜,看低了多少英雄才子。 他对于社会上的人物,虽没有详细的批评,但轻轻的一两句话,便都描写尽了。说 到玛丽,便是一个感情的慈祥的处女,令人肃然起敬,那纯洁的信仰也是不可及的 。开得的慷慨尚义的谈吐,便描写出闺女的神经兴奋。
其余如诗人加勒的无聊的诗样的言词,以及牧师,伯爵夫人,女优等等都有他 们自己的态度;作者嬉笑怒骂,都一一的抉发无遗了。
我真想不到无意中得此一部深刻的著作。其中的论点,自然不能都赞成,不过 我阅世太浅,要着实的批评还须一二十年后。无论如何,我不能说他是为小说而作 小说,不过是借用小说的体裁,来发表他自己的思想就是了。我更不能不佩服他五 万字之中,几乎字字有理论,字字有哲学。
我看完,茫然,悒然,又悚然。我不愿意再有别人,以批评研究的态度来看它 。但我自己刚看到四分之一,便不敢拿它当作平常消遣的小说了。《慧劫》这一部 书,真能陷溺青年呵!
我一定不愿意别人再看,但你却不可不看;因为你看了便可以再批评我对于这 书的批评对不对。
书附上,写的不少了,再谈!宛因九月二十二日八冰心:虽然是极好 的朋友,也不应于涉人看书的自由,你未免太多事了,一笑!你说你也喜欢《慧劫 》,但劝我不要太表同情;我的心理,也何曾不和你的一般呢?罗平的结果是太悲 惨了,以身殉学,“青年人不应有此思想”,我更是承认。
连日出游,使我倦极。黄昏时,一辆小小的车,载着姑母和我——有时也同着 杨女士——遍访了名胜。在车中我们只向外凝望着,山,水,小村和麦垄都接连不 断的从眼前过去。
——姑母想些什么,我不能知道;我自己却只倾听着“自然”的话语,也无暇思想 了。有时遇见可憩息的地方,便停住了,步下去在斜阳里散步一会子。有时遇见车 走不过的地方,也便下车步行,慢慢的入山寻寺,穿林过岭,任凭着马儿自在的吃 草。连日“自然”中的浸濡,魂梦都是舒适的。
姑母说山景看完,便该泛舟了。冰心呵!你能偕同一游么?我想象无边的蔚蓝 的清波之上,你我二人凭舷看晚霞,谈些闲话,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个星期六的早 车,母亲便要来的,星期日早晨即可回去。正在放假期内,你若和她同去同来,料 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如何?你能赐与你病中的良友,以一天的快乐么?
切盼回音!倦极,不多谈。宛因十月七日夜九冰心:今早我醒时,听 说你已走了,使我黯然!
你昨夜在楼下睡得安适么?露台上未免太凉一些,深谈不能自止,累你在风中 久坐,极怅!你去后,涛声中又加上你的言语了,慰安,好友的慰安呵!
昨夜的星辰好极了!暗中同坐,使我胸怀淡远,直要与太空同化。冰心!你记 否黑漫漫的大海上,只看见一两缕白线般的波纹,卷到岸边来呢?
这时我只追忆谈话时的光景,这也是别后两个月中,第一慰怀事了。我以为世 界上的话最能使人快乐的,除却母亲的爱语,便是良友的深谈。有时愈说愈冲淡, 也有时愈说愈纠纷,但无论如何,有余不尽之间,都是极其有味的。
便是昨天傍晚,同坐舟上看晚霞,又何尝不使人起回忆呢?小舟微微的荡漾着 ,觉得绿波真是柔媚极了。微风吹来,海水只相随的向后追逝,便是停舟不行时, 我也觉得有些儿头晕,只是站立不住。你不要笑我,我原不是“弄潮儿”呵!
晚霞真是好,五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 。黄仲则的词……“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颜色作衣裳?”我那时忽然想起, 但忘了告诉你。
我从今日起要系统的看书了,省得太闷。盼望你再来信时,提出些问题来讨论 ,以作我读书的标准。
你的良友宛因十月十一日早十冰心:读你来信,使我欣慰,又有一番 留连的情绪——我又要说了,舟中看晚霞的回忆太深了,只恐于你不利!
承你提出“文学”问题,但这题目太大;我实在不配讨论,也更不敢讨论。冰 心!你要牢牢的记住,我批评事物,都只是以我自己的心尺作标准。这心尺自然是 极粗糙,极不合法度的;所以我永远不敢发表我的意见。但在良朋通信之间,原没 有大关系,或者可以随便说说。
我所最不满意的,就是近来有些译品——尤其是小说诗歌——生拗已极,必须 细细的,聚精凝神的读下去,方能理会得其中的意思。自然我是中人以下的聪明, 不配说理解;然而恐怕这直截的译法,离“民众化”太远了。我敢断言民众之中— —读过西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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