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第25章


着脖子叫:〃祥子,赶明儿你当了厂主,别忘了哥儿们哪!〃祥子还没言语,本桌上的人又说了:
〃说话呀,骆驼!〃
祥子的脸红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怎能当厂主?!〃
〃哼,你怎么不能呢,眼看着就咚咚嚓①啦!〃
祥子没绕搭过来,〃咚咚嚓〃是什么意思,可是直觉的猜到那是指着他与虎妞的关系而言。他的脸慢慢由红而白,把以前所受过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来,全堵在心上。几天的容忍缄默似乎不能再维持,象憋足了的水,遇见个出口就要激冲出去。正当这个工夫,一个车夫又指着他的脸说:〃祥子,我说你呢,你才真是哑吧吃扁食——心里有数儿呢。
是不是,你自己说,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来,脸上煞白,对着那个人问:〃出去说,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们确是有心〃咬〃他,撇些闲盘儿,可是并没预备打架。
忽然一静,象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祥子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都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气在心头,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们大家都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他钉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没有?〃
大家忽然想过味儿来,几乎是一齐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
刘四爷看见了:〃坐下,祥子!〃然后向大家,〃别瞧谁老实就欺侮谁,招急了我把你们全踢出去!快吃!〃
祥子离了席。大家用眼梢儿撩着刘老头子,都拿起饭来。
不大一会儿,又嘁嘁喳喳的说起来,象危险已过的林鸟,又轻轻的啾啾。
祥子在门口蹲了半天,等着他们。假若他们之中有敢再说闲话的,揍!自己什么都没了,给它个不论秧子吧!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来,并没再找寻他。虽然没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点气。继而一想,今天这一举,可是得罪了许多人。平日,自己本来就没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无处去诉;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点后悔。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在胃中横着,有点发痛。他立起来,管它呢,人家那三天两头打架闹饥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吗?老实规矩就一定有好处吗?这么一想,他心中给自己另画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的祥子,与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这是个见人就交朋友,而处处占便宜,喝别人的茶,吸别人的烟,借了钱不还,见汽车不躲,是个地方就撒尿,成天际和巡警们耍骨头,拉到〃区〃里去住两三天不算什么。是的,这样的车夫也活着,也快乐,至少是比祥子快乐。好吧,老实,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不但是不错,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汉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低着头吃哑吧亏。对了!应当这么办!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
反倒有点后悔,这一架没能打成。好在不忙,从今以后,对谁也不再低头。
刘四爷的眼里不揉沙子。把前前后后所闻所见的都搁在一处,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这几天了,姑娘特别的听话,哼,因为祥子回来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老头子把这点事存在心里,就更觉得凄凉难过。想想看吧,本来就没有儿子,不能火火炽炽的凑起个家庭来;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辈子算是白费了心机!祥子的确不错,但是提到儿婿两当,还差得多呢;一个臭拉车的!自己奔波了一辈子,打过群架,跪过铁索,临完教个乡下脑袋连女儿带产业全搬了走?
没那个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刘四这儿得到!刘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儿的人!
下午三四点钟还来了些拜寿的,老头子已觉得索然无味,客人越称赞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了掌灯以后,客人陆续的散去,只有十几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还没走,凑起麻将来。看着院内的空棚,被水月灯照得发青,和撤去围裙的桌子,老头子觉得空寂无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没有儿孙们穿孝跪灵,只有些不相干的人们打麻将守夜!他真想把现在未走的客人们赶出去;乘着自己有口活气,应当发发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杀气。
怒气便拐了弯儿,越看姑娘越不顺眼。祥子在棚里坐着呢,人模狗样的,脸上的疤被灯光照得象块玉石。老头子怎看这一对儿,怎别扭!
虎姑娘一向野调无腔惯了,今天头上脚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既为讨大家的称赞,也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儿。上半天倒觉得这怪有个意思,赶到过午,因有点疲乏,就觉出讨厌,也颇想找谁叫骂一场。到了晚上,她连半点耐性也没有了,眉毛自己叫着劲,老直立着。
七点多钟了,刘四爷有点发困,可是不服老,还不肯去睡。大家请他加入打几圈儿牌,他不肯说精神来不及,而说打牌不痛快,押宝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愿中途改变,他只好在一旁坐着。为打起点精神,他还要再喝几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饱,而且抱怨厨子赚钱太多了,菜并不丰满。
由这一点上说起,他把白天所觉到的满意之处,全盘推翻:棚,家伙座儿②,厨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钱,都捉了他的大头,都冤枉!
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道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由他叨唠去吧,都给他个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碍着你什么了?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管闲事哪?〃
〃你看见什么啦?我受了一天的累,临完拿我杀气呀,先等等!说吧,你看见了什么?〃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灵便。
〃你甭看着我办事,你眼儿热!看见?我早就全看见了,哼!〃
〃我干吗眼儿热呀?!〃她摇晃着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刘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弯着腰扫地呢。
〃他呀?〃虎妞心里哆嗦了一下,没想到老头的眼睛会这么尖。〃哼!他怎样?〃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老头子立了起来。〃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诉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办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象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她不能就这么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
〃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笔账儿吧,你怎样呢?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
祥子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揍!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算,我还得活些年呢!〃
〃甭摆闲盘,你怎办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
〃我怎办?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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