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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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还有那个心哪;腰,腿,全不给劲喽!无论怎么提腰,腿抬不起来;干着急!〃
〃刚才那两步就不离,你当是慢哪!〃一个二十多岁矮身量的小伙子接过来:〃不屈心,我们三个都够棒的,谁没出汗?〃
高个子有点得意,可又惭愧似的,叹了口气。
〃就说你这个跑法,差不离的还真得教你给撅①了,你信不信?〃另一个小伙子说。〃岁数了,不是说着玩的。〃
高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还不都在乎岁数,哥儿们!
我告诉你一句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递过来,他放小了点声儿:〃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辣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连它妈的小家雀儿都一对一对儿的,不许咱们成家!还有一说,成家以后,一年一个孩子,我现在有五个了!全张着嘴等着吃!车份大,粮食贵,买卖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玩艺一成家,连大带小,好几口儿,死了也不能闭眼!你说是不是?〃他问祥子。
祥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这阵儿,来了个座儿,那个矮子先讲的价钱,可是他让了,叫着高个子:〃老大哥,你拉去吧!这玩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呢!〃
高个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说可没有这么办的!得了,回头好多带回几个饼子去!回头见了,哥儿们!〃
看着高个子走远了,矮子自言自语的说:〃混它妈的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摸不着!人家它妈的宅门里,一人搂着四五个娘们!〃
〃先甭提人家,〃另个小伙子把话接过去。〃你瞧干这个营生的,还真得留神,高个子没说错。你就这么说吧,成家为干吗?能摆着当玩艺儿看?不能!好,这就是楼子②!成天啃窝窝头,两气夹攻,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
听到这儿,祥子把车拉了起来,搭讪着说了句:〃往南放放,这儿没买卖。〃
〃回见!〃那两个年轻的一齐说。
祥子仿佛没有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胯骨轴的确还有点发酸!本想收车不拉了,可是简直没有回家的勇气。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长起来,他又转晃了两三趟,才刚到五点来钟。
他交了车,在茶馆里又耗了会儿。喝了两壶茶,他觉出饿来,决定在外面吃饱再回家。吃了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粥,一边打着响嗝一边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里有个雷等着他呢,可是他很镇定;他下了决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闹,倒头就睡,明天照旧出来拉车,她爱怎样怎样!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长脸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惯作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里屋去。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象个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象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
俩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象一对永不出声的大龟似的。睡醒一觉,虎妞说了话,语音带出半恼半笑的意思:〃你干什么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车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说,嗓子里仿佛堵着点什么。
〃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么事都作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看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
〃我不能闲着!〃
〃你不会找老头子去?〃
〃不去!〃
〃真豪横!〃
祥子真挂了火,他不能还不说出心中的话,不能再忍:
〃拉车,买上自己的车,谁拦着我,我就走,永不回来了!〃
〃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在这个声音里,她表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弯儿。她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老实——硬汉。
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
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能刚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版霜③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强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
你要是不肯找老头子去呢,这么办:我去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么的。〃
〃老头要咱们,我也还得去拉车!〃祥子愿把话说到了家。
虎妞半天没言语。她没想到祥子会这么聪明。他的话虽然是这么简单,可是显然的说出来他不再上她的套儿,他并不是个蠢驴。因此,她才越觉得有点意思,她颇得用点心思才能拢得住这个急了也会尥蹶④的大人,或是大东西。她不能太逼紧了,找这么个大东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紧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儿去。〃好吧,你爱拉车,我也无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车,天天得回来;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答应我,你天天晚上准早早的回来!〃
祥子想起白天高个子的话!睁着眼看着黑暗,看见了一群拉车的,作小买卖的,卖苦力气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着腿。他将来也是那个样。可是他不便于再别扭她,只要能拉车去,他已经算得到一次胜利。〃我老拉散座!〃他答应下来。
虽然她那么说,她可是并不很热心找刘四爷去。父女们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么三说两说就一天云雾散,因为她已经不算刘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总多少疏远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万一老头子真翻脸不认人呢,她自管会闹,他要是死不放手财产,她一点法儿也没有。就是有人在一旁调解着,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也只能劝她回来,她有了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车,她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几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懒得动。她为了难。为自己的舒服快乐,非回去不可;为自己的体面,以不去为是。假若老头子消了气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厂去,自然会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车,而且稳稳当当的能把爸爸的事业拿过来。她心中一亮。假若老头子硬到底呢?她丢了脸,不,不但丢了脸,而且就得认头作个车夫的老婆了;她,哼!和杂院里那群妇女没有任何分别了。她心中忽然漆黑。她几乎后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么要强,爸爸不点头,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继而一想,跟着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的快乐;全身象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在阳光下开开。不,舍不得祥子。任凭他去拉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看,看院里那些妇女,她们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了,她不想到刘家去了。
祥子,自从离开人和厂,不肯再走西安门大街。这两天拉车,他总是出门就奔东城,省得西城到处是人和厂的车,遇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一天,可是,收车以后,他故意的由厂子门口过,不为别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话还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试验试验有没有勇气回到厂中来,假若虎妞能跟老头子说好了的话;在回到厂子以前,先试试敢走这条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远的就溜着厂子那边,唯恐被熟人看见。远远的看见了车门的灯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觉得非常的难过。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来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诱惑,想起寿日晚间那一场。这些,都非常的清楚,象一些图画浮在眼前。在这些图画之间,还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简短的夹在这几张中间:西山,骆驼,曹宅,侦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联成一片。这些图画是那么清楚,他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茫然,几乎象真是看着几张画儿,而忘了自己也在里边。及至想到自己与它们的关系,他的心乱起来,它们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转,零乱而迷糊,他无从想起到底为什么自己应当受这些折磨委屈。这些场面所占的时间似乎是很长,又似乎是很短,他闹不清自己是该多大岁数了。他只觉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厂的时候来,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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