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第16章


劳斯纳的名字命名,他纤细的手臂与琪波拉伯母丰满的臂膀缠绕在一起,琪波拉伯母是他的母亲、妻子、上了年纪的女儿和得力助手。他们迈着小碎步,走过建筑师科恩博格的门口,科恩博格偶尔会招租有文化讲礼貌的房客。死胡同的尽头也是塔拉皮尤特的尽头,耶路撒冷的尽头,定居地的尽头——朱迪亚沙漠那令人生畏的贫瘠山丘从这里延伸开去。远方的死海波光粼粼,如同一盘融化的钢水。
我看见他们站在那里,站在世界尽头,荒野边缘,二人都很纤弱,像两只玩具熊,手挽着手,任耶路撒冷晚风吹拂着他们的头。松涛阵阵,干爽洁净的空气中飘浮着天竺葵花的苦味,约瑟夫伯伯身穿西装外套(他建议希伯来语西装外套一词的说法应该是“夹克拜特”),系着领带,脚穿拖鞋,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逸,伯母身穿一条深色花丝绸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灰色披肩。死海上方,蓝蓝的摩押山岭覆盖了整个宽阔的地平线,脚下是通往老城城墙的老罗马路,就在他们眼前,圆顶清真寺变成了金色,基督教堂尖塔上的十字架和清真寺旁光塔上的新月旗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城墙本身正变得灰暗沉重,他们可以看见老城上方的守望山,令约瑟夫伯伯感到如此亲切的大学建筑占据了它的顶端;还可看见橄榄山,琪波拉伯母将会葬在橄榄山山坡上,约瑟夫伯伯本人虽希望也葬在那里,但没有得到允许,因为他死的时候东耶路撒冷将被约旦所管辖。暮霭时分的光照得他那孩子般的面颊和高高的前额更加粉红。他双唇上浮动着一丝困惑、有些不知所措的微笑,仿佛一个人敲开一家房门,他本是那里的常客,通常受到热情的款待,但当房门打开后,一个陌生人突然打量他,吃惊地退缩,仿佛在问,你究竟是谁,先生,你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爸爸妈妈和我会让他们在那里多站一会儿。我们不声不响地与之告别,走到7路公共汽车站,汽车肯定几分钟后就会从拉马特拉海尔和阿诺纳开过来,因为安息日已经结束了。7路公共汽车拉着我们开往雅法路,从那里我们乘3路汽车支线到泽弗奈亚大街,离家还有五分钟的路,妈妈会说:“他没有变化。总说一样的话,一样的故事和奇闻轶事。从我认识他之日起,他就在每个安息日重复自己。”爸爸会说:“你有时有点太挑剔了。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我们有时都在重复自己。你也是。”我淘气地加上杰伯廷斯基的一句诗:“用鲜血和zhelezo,我们将升起g ezho。”(约瑟夫伯伯能够滔滔不绝详细讲述杰伯廷斯基怎样遣词造句。显然,杰伯廷斯基在希伯来语中找不到g eza“种族”一词的合适音韵,于是他暂时写俄文词汇zhelezo“钢铁”代替。因此就有了:用鲜血和zhelezo/我们升起一个民族/骄傲,慷慨和强悍”,直等到朋友巴鲁赫·克鲁夫尼克出现,把zhelezo变成了希伯来文词汇y eza,“汗水”:用鲜血和汗水/我们将升起一个民族/骄傲,慷慨和强悍”。爸爸会对我说:“真的。有些事情可开不得玩笑。”妈妈说:“实际上,我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不该有的。”爸爸会插嘴说:“行了。我们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结束。阿摩司,记住今天晚上你要洗个澡。洗洗头发。不洗,我不会饶过你的。干吗要饶你?你能给我说出不洗头发的理由吗?不能?既然这样,要是你没有任何理由,最好永远也不要犟嘴,从现在开始永远记住这一点:‘我愿意’和‘我不愿意’不是理由,只能将其定义为自我纵容。顺便说一句,定义’一词来自拉丁文‘结束’,限定’,每下一次定义表示在两者之间划分一条界限,把界限里面和界限外面的东西区分开来。实际上它或许和‘防护’一词有关,希伯来词汇也反映出这一特征,‘定义’(哈盖代尔)源于‘隔离墙’一词。现在请把手指甲剪一剪,把所有脏衣服扔进洗衣筐。你的裤衩、衬衣,还有袜子。然后呢穿上睡衣,喝杯可可,上床睡觉。今天就这么着了。”
有时,离开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家后,倘若时间不是太晚,我们会逗留二十来分钟或半个小时,拜访一下小街对面的邻居。我们像做贼似的潜入阿格农的住宅,没有告诉伯父母我们要去哪里,免得他们不舒服。我们去7路公共汽车站时,有时会邂逅从犹太会堂出来的阿格农先生。他会使劲儿拉住爸爸的胳膊,警告他说,要是他,即我爸爸,拒绝拜访阿格农的家,不让它一睹女士芳容,它,也就是说阿格农的家,则无缘享见她的风采。这样阿格农就给妈妈的双唇带来了微笑,爸爸会答应,说:“好啊,但只去几分钟,请阿格农先生原谅,我们不能久留,我们得回凯里姆亚伯拉罕,孩子累了,明天早晨还要去上学。”“孩子一点也不累。”我说。阿格农先生说:“请博士先生听听,乳臭未干的孩童口中证明了力量。”阿格农的住宅坐落在柏树环抱的一个花园里,但为了安全起见,它背向街道而建,仿佛把面庞藏在了花园里。你在路上可看见四五个狭长的窗子。你通过掩映在柏木中的大门走进,沿屋旁一条铺设的小径行走,攀上四五级台阶,在白色屋门前按响门铃,等候主人开门,等候邀请你右转身,登上半黑的台阶,走进阿格农先生的书房。从书房可去铺就而成的巨大屋顶平台,它俯视着朱迪亚沙漠和摩押山;不然就向左转,走进一个狭小而凌乱的卧室,卧室的窗子凝视着空旷的花园。阿格农住宅从来不会充满日光,总是处在某种黄昏暮霭的笼罩中,飘着淡淡的咖啡和奶油茶点的气味。
也许是因为我们只在安息日结束之前的傍晚才去拜访,至少直至三星出现在窗前他们才开灯。或许灯是开着的,但是耶路撒冷的电灯光是如此昏黄,有些吝啬,也许就是阿格农先生在节约用电,也许是停电了,那光是煤油灯光。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种忽明忽暗,实际上我几乎可以触摸到它,窗子护栏似乎将它囚禁起来,使之更加突出。造成忽明忽暗的原因现在难以说明,甚至那时就难以说明。不管是什么原因,无论阿格农何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书,仿佛一群拥挤的崇拜者,身着破旧的黑色衣裳,而阿格农的形体投下不止一个影子,是两三个甚至更多的影子。这就是他在我的孩提记忆里所留的印象,至今他在我心目中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在忽明忽暗中摇摆,走路时身边有三四个分离开的影子晃来晃去,那影子在他前面,右面,身后,头顶,或是脚下。偶尔,阿格农太太用一种威严尖利的声音说些什么,有一次,阿格农先生把头微微歪向一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对她说:“有客人在场时请允许我在自己家里做一家之主。一旦他们走了,你立刻就做女主人。”我清清楚楚记住这句话,不只因为它所包含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中伤(而今我们将其界定为颠覆性的),而且主要由于他所使用的“女主人”一词在希伯来文中非常罕见。多年后当我读到他的短篇小说《女主人和小贩》时,我再次偶遇此词。除阿格农先生,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使用“女主人”一词表达“家庭主妇”的感觉,尽管在说“女主人”时,他的意思不是指家庭主妇,而是略有不同。难以知晓,毕竟,他是位拥有三个或者三个以上影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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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11)
妈妈敬仰阿格农先生,我该怎么说呢,仿佛总是踮着脚尖。就连她坐在那里时,她似乎也是坐在脚尖上。阿格农本人几乎不和她说话,他似乎只和我爸爸讲话,但当他和我爸爸讲话时,目光似乎在母亲的脸上停留片刻。奇怪的是,在罕见几次和妈妈说话时,他的眼睛似乎在回避她,转而看我,要么就是看着窗子,要么当时情形并非如此,只是以这种方式镌刻在我的想象里。活生生的记忆,像水中涟漪,抑或像瞪羚跳跃前皮肤在紧张地抖动,这活生生的记忆突如其来,在瞬间以几种节奏或几个焦点在颤动,而后凝固起来,化作记忆之记忆。1965年春天,我的第一本书《胡狼嗥叫的地方》问世,我战战兢兢送给阿格农先生一本,并在扉页上签名。阿格农给我写了封措辞优美的回信,谈了些我的书:“你就你作品写给我的话,使我想起你已经谢世的令堂。记得她曾在十五六年前从令尊大人那里给我拿来一本书。你大概和她一同前来。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说话不多。
但是她的脸庞优雅圣洁,多日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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