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第12章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它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太阳下操练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磕睡就会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每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磕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乱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内着毕毕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能够再见到——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象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娘的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巴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筸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
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带几个钱,哪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末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边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边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得脚步不知不觉变迟缓了。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象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卖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怎样?请你看那箩筐里那些大的小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稀为贵吧?梅村伯俩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象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应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躼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的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壩腰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
梅村伯俩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本领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界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另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甘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
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界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差,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娘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画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躼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象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的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眩”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结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真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哪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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