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第22章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吹口哨乱嘘,各处听到吼叫声:“赶出去!赶出去!”
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爱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象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请大家安静一点,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维持秩序,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嗫嗫嚅嚅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消失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心上象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便打着哨子相送,小姐们,也象送走了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现在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座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走!”
另一个人接着说。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场戏,就笑了。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摩挲他那已把片子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已吸了三枝。
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记录了一段会场全貌,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台上发呆。
那两个美术学校学生,不能忍耐,却比赛画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头来了。
到了九点,主席又起立,“我们的洪先生还不见来!依兄弟愚见,大家再等半小时。
纵不来,也表示了我们大家对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处邀请,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全场拍掌,大喊赞成。
掌声停后,原在少年身后那汉子忽起立了。
“鄙人还有一句话要说!”汉子大声说,“主席先生主张是再候半小时,大家一致通过了。洪先生是我们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思想的先驱者,是一盏明灯,是值得我们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对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为把三十分钟加一倍,索性改成一点,到了十点若还不来,大家再散,要求主席先生另约洪先生给我们一个亲近的机会,请先生多给我们一点精神的粮食,我们好把生活充实一点,不知诸位以为——”“赞成!赞成!”不让他说完,掌声就如暴雨落到全会常全会场,在一种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静下来了。
再说我们少年,用力挤出会场后,便见到场外还有许多许多是无从入场的人,在墙边倚着。“都是一群可爱的朋友,”想着,所有的气愤全消了。对到会场大门电灯下,贴了一张黄纸,走拢去看时,才知道是一张欢迎他的秩序单子。
慢慢的出了学校大门,在一些洋车马车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单牌楼大街。马路上,各样车子成列的走动着,铃子叮叮的响。钟表铺,点心铺,比白日来得辉煌许多了。澡堂子远远的挂得颇高的灯,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样。
踱着慢步,他终于来到一家点心铺门口。玻璃柜里陈列了五色的糖果,梭子形长面包,牛舌稣,黄油卷……还没有吃夜饭的他,只好让这些东西把他引诱进到那铺有许多伤痕的漆布小桌旁边去了。
会场中那一群傻子呢,当真是一直候到十点零五分方才宣告散会。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北京作完
。。
一天是这样过的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一切佳节或自己生辰时,总象小孩子遇到过年般情景,未来而快要来临时,则有许多期待,等待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
这回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用沙果葡萄代替这日粮食;我预备挟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腹内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五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感伤憔悴的人了?
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的双十节又到了眼前。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那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账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糖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进而为二个或三个。小点的铺子呢,那日账上,支出项下,必还记有一笔:“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街上喊爷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膝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掏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我若能进城去,到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飖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吹,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到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很周到的计划的。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许穿单衫倒比较反为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快得多。一到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人多的地方走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于这中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要了。实在西单东单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万万不会无人可挤的。
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驱寒气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这原因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到城中也还有一张交通一元票送我花费:坐电车,买滨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子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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