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儿》第2章


业。虽然极为小心地加以掩饰,但他知道自己年纪尚轻,对自己的医技也尚有疑虑,所以他一有空就读书,同时暗自记录每次的成就,将此视为多了一项对自己有利的凭证。他觉得自己是个异数,家人们日复一日只顾着谋生,他却天生好学。他们认为教育是种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于生计。他们穷,就算不得不去看医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诊所。他清楚地记得那几趟稀罕的旅程:摇晃颠簸地坐在借来的小货车后座,车后尘土飞扬。妹妹和爸妈坐在驾驶室里,妹妹把这条路称为“跳舞的小径”。摩根城里的房间阴暗无光,混浊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蓝绿,医生们来去匆匆,对他们虽然亲切,却心不在焉。
一九六四年(2)
多年之后,他依然感到在那些医生的注视下,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只要犯一次错,马上就会遭到揭穿。他知道正是这种心态让他选择了他的专科。他放弃了刺激比较少的普通内科,或是精细、高风险的心脏科,转而投身于医治断裂的四肢、塑造石膏模型、查看x光片、看着断处缓慢却奇迹般地愈合。他喜欢坚实牢靠的骨头,即使在焚化炉的白热火焰中也不会消失。骨头能够持久,他很容易就对这种坚实而可靠的东西产生信心。读着读着,早已过了半夜,词语开始在白花花的纸上无意义地闪动。他把期刊扔到咖啡桌上,站起来关照炉火。他将烧焦了的木炭捣成灰,打开风门,关上壁炉罩。他关上电灯,余火在层层灰烬中发出柔和的光芒,恰如屋外的雪花一样明亮细致。白雪已积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鹃花丛。楼梯在他的体重下嘎嘎作响。他驻足在婴儿房门口,仔细端详朦胧中的婴儿床和可调桌。玩具布偶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墙壁漆成澄净的海绿色;妻子缝制的鹅妈妈被罩悬挂在另一头的墙上,针针细密精准。只要一察觉到不尽完美之处,无论如何微小,她都拆掉重缝。沿着天花板的下方印着一圈熊宝宝的图样,这也是她的杰作。冲动之下,他走进卧室站到窗前,撩开透明的窗帘看雪。白雪飘落在路灯灯柱、栏杆和屋顶上,积雪已将近八英寸。列克星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洁白的雪花不断飘落,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安详。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断简残篇似乎自行拼凑出完整的风貌,过去的悲伤、失望、每个令人焦虑的秘密,以及背后隐藏的不安,全被层层柔软的白雪掩埋。明天将一片宁静,世界会显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们拉着小车子高兴地大喊大叫,打破这片沉寂。他记得小时候在山里偶尔享受同样的快乐时光。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积雪压低了枝头,不知怎么的蒙盖了他飘荡在小径之上的声音。短短的几小时内,世界变了个样。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至听到她急促地挪动身子。他发现她坐在他们的床沿,头低垂,双手紧抓着床垫。“我想我快生了。”她抬头说道,头发松散,一绺发丝垂落在嘴边。他帮她把发丝塞回耳后。他一坐在她身旁,她就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很奇怪,那种绞痛的感觉,时好时坏,一阵阵的。”他帮她侧躺下来,然后跟着躺下来按摩她的背。“说不定只是假性阵痛,”他安慰她,“毕竟离预产期还有三个礼拜,而且头一胎通常会晚生。”他知道此话属实,也讲得自信满满。事实上,他非常确定,过了一会甚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她站在床边猛摇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头发看起来几乎跟盈满房内的奇异雪光一样苍白。“我计算了阵痛的时间,每次间隔五分钟,力道很强,我好害怕。”他心中一片翻腾,兴奋与惧怕之情像浪花冲击下的白沫一样席卷全身。但他已经训练有素,在紧急状况中得以保持冷静,情绪也不受到影响。他沉着地站起来,拿起手表,跟着她缓慢而沉稳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阵痛袭来时,她捏着他的手,力道之强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会被捏得粉碎。正如她所言,阵痛间隔五分钟,然后是四分钟。他从衣柜里拿出皮箱,这些重要的事情忽然令他感到麻木。虽然期待已久,却依然感到事情来得突然。他跟着她一起走动,但周遭却慢慢呈现静止,他敏锐地察觉到每一个动作:他的气息急速地掠过舌间;她的双脚勉强塞进唯一一双穿得下的鞋子,浮肿的脚面在深灰色的皮革中拱成一座小山。搀扶着她的手臂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飘浮在房里,离灯具不远之处,从高处俯瞰他们两人,注意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她随着阵痛而颤抖,他的手指保护性地紧紧环绕住她的胳膊肘。屋外一片沉寂,雪花依然缓缓飘落。
他帮她穿上她的绿色毛料大衣,大衣的钮扣没扣,松垮地垂在她的腹间。他也找到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戴的那双皮手套,确定这些细节没有出错似乎很重要。他们一起在前廊站了一会,白茫茫的世界令两人哑口无言。“在这里等着。”他边说边跑下去,从积雪中拨出一条路。老爷车的车门全冻僵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开一边车门。车门被拽开时,腾起一团雪雾。他费劲地从后座下面取出刮雪器和刷子。当他退出车外时,他的妻子倚在前廊的柱子上,双臂支撑着额头。在那一刻,他明白她承受了极大痛苦,宝宝也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宝宝将来到人间。他压下走向她的强烈冲动,反而把全部精神专注于清理汽车。双手冻得难以忍受时,他就轮流把光裸的双手放在腋下取暖。但暖手的同时也不得闲,他继续清除挡风玻璃、车窗和车顶的积雪,眼见积雪四散纷飞,消失在他腿肚周围柔软的洁白雪海中。“你没说过会这么痛。”他走到前廊时,她对他说。他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扶她走下台阶。“我能走。”她坚持,“但阵痛一来,实在让人受不了。”“我知道。”他说,但依然没有放手让她自己走。他们走到车旁,她轻触他的手臂,指指身后的房子。房子隐藏在白雪中,像个灯笼一样在黑暗的街道上闪烁着光芒。“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宝宝了,”她说,“我们的世界将不再一样啦。”挡风玻璃的雨刷结冰了,他倒着把车开到街上时,后车窗的玻璃堆满了雪。他慢慢行驶,心想列克星顿真美。树木和树丛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他转弯驶上大街,车轮接触到冰滑的路面,车子一时之间滑过十字路口,撞到路边的积雪才停下来。“没事。”他大声说,思绪奔腾。幸好放眼望去没有其他车辆。他手中的方向盘跟他光裸的双手一样冷硬,他不时用手背擦拭挡风玻璃,身子往前倾,眯着眼睛从他擦出的圆孔中观看路面。“出门之前,我打了电话给本特利,”他提到另一位产科医生同事,“我请他在诊所跟我们碰面。我们直接去诊所,那里比较近。”她沉默了一会儿,双手紧抓住前座的仪表板,借着呼吸熬过阵痛。“只要我的宝宝不在这部老爷车里出生就好了。”她终于控制了下来,试图开开玩笑,“你知道我一向讨厌这部车。”他笑了笑,但他知道她真的很怕,他也一样害怕。井然有序,行事果断;即使在紧急状况下,他也无法改变天性。他碰到每一个红灯都停车,即使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转弯也会亮灯。每隔几分钟,她就一手按着仪表板,专注于呼气与吸气,他紧张得直咽口水,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的记忆中,再也没有比这个夜晚更令人紧张的时刻。他比上第一堂解剖课还紧张,课堂上一个男孩被剥开了皮肉,暴露出人体的奥秘;他也比结婚当天更紧张,大喜之日,她的亲友坐满了教堂一侧,另一侧只有几个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妹妹也离开了人间。诊所停车场只停了一部车,那是护士的粉蓝色福特菲尔兰,车型保守,功能实用,而且比他的车子新。他也打了电话给她。他把车停在入口处,帮妻子下车。现在他们已经平安抵达诊所,两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边笑边推门进入明亮的候诊室。护士上前迎接。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问题。她白皙的脸上有双蓝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像四十岁,也像二十五岁。一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她的前额上双眼之间就露出一道细小的直线。她跟他们传达她获知的消息时,脸上就是这副表情。本特利的车子在家附近的乡间小路上出了事,路面积雪未清,车子在雪中的冰地转了两圈,滑到了沟渠里。“你说本特利医生不会来?”他的妻子问道。护士点点头。她身材高瘦,有棱有角,骨头似乎随时会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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