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正旺)有一条白牛走出来了。我心想:这是谁家的牛?为什么魔鬼把它打发到这儿来了?它一边走一边摇尾巴,还呜呜地叫!可是,那当儿,老兄,等我追上它,走近前去一看,原来它不是牛,却是日美尼亚。我嘴里念着: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⑦!我在胸前画十字,他呢,瞧着我,嘴里念念叨叨,一个劲儿翻白眼。我害怕,怕极了!
我跟他并排走着,不敢对他说一句话。雷声隆隆地响,天上亮出一条条闪电,柳树朝着河水弯下腰去,猛然间,老兄,一 只兔子穿过这条道路⑧,……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罚我不得好死。它跑啊跑的,忽然站住,口吐人言:“你们好啊,庄稼汉!‘走开,你这该死的!”老人对那条长毛狗叫道,它又绕着马走来走去了。“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这种事是有的,”管事说,仍旧倚着马鞍,没有动。他用低抑而发闷的声音说话,只有沉思的人才那样。
“这种事是有的,”他带着深思的、有把握的口气又说一 遍。
“嘿,那真是个坏透了的老头子!”老人接着说,不再那么激烈了。“农奴解放以后,大约过了五年,他在村社办公处挨了一顿打,他为了发泄怨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使柯维里全村的人都染上了白喉症。那一回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啊,多极了,就象闹了一场霍乱。……”“可是他是怎么叫人染上病的呢?”年轻的牧人沉默一忽儿以后问。
“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用不着什么大聪明,只要起了意就行。日美尼亚用毒蛇的油害人。这法子可厉害,别说吃了那油,就是闻一闻那气味,也会送命哟。”
“这话是实在的,”潘捷列同意说。
“那时候年轻人都想打死他,可是老年人不答应。把他打死可不行。他知道有个地方藏着宝贝。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这宗宝贝是经人念过咒的,所以你找着了也看不见,可是他看得见。有时候他顺着河岸或者树林走,灌木丛底下和山岩底下就会冒出小火苗来,小小的火苗,小小的火苗。……那些小火苗好象是从硫磺里冒出来的。我亲眼见过。大家本来料着日美尼亚会把那地方告诉人,或者自己动手挖出来,他呢,俗语说得好,却象狗一样自己不吃,又不让人家吃,就这么白白死了:自己没有去挖,也没指点别人去挖。“
管事点起烟斗来,那光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长唇髭和严厉、庄重的尖鼻子。一个个小光圈,从他手上跳到便帽上,越过马鞍跳到马背上,消失在马耳朵旁边的鬃毛里了。
“这一带是有许多宝贝,”他说。
他慢慢吸进一口烟,往四周扫一眼,把目光停在东方发白的天空上,补充了一句:“一定有宝贝。”
“这还用说!”老人叹道。“凭种种苗头,可以看出有宝贝,可就是没有人去挖,老兄。谁都不知道真正在哪儿,再者,到了如今这年月,所有的宝贝大概都经人念过咒了。要想找着它,看见它,就得会画符,年轻人,缺了符不顶事。日美尼亚倒有那道符,可是难道你能从他这个秃头鬼那儿要到手?他把那东西藏得严严的,叫谁也拿不到哟。”
年轻的牧人往老人那边爬过两步,用拳头支住脑袋,定睛看着他,目光一动也不动。他的黑眼睛闪出孩子气的恐怖和好奇的神情,在曙光里,这神情似乎使他那粗眉大眼的、年轻的大脸往左右两边伸展,变得扁了。他紧张地听着。
“就连圣书里都写着这一带有许多宝贝呢,……”老人接着说。“这是没话可说,……错不了的。诺沃巴夫洛甫卡村有个老兵,在伊凡诺甫卡村见到过一张字条,这张字条上印着藏宝的地点,甚至印着有多少普特重的黄金,装在什么器具里,按理,有了这张字条早就该得着那宗宝贝了,可就是那宗宝贝经人念过咒,谁也没法拿到手。”
“可是,老爷爷,为什么没法拿到手呢?”年轻的牧人问。
“这里头必是有缘故,那个兵没有说。……那宗宝贝经人念过咒了。……总得有一道符咒去破它才成。”
老人讲得入了迷,仿佛对那个过路的人吐露衷曲似的。他不习惯讲得多,讲得快,因此,说话就结结巴巴,带着鼻音。
他觉得光说话还不够,就极力活动脑袋、手、瘦肩膀来装点那些话,他一动,他身上那件粗麻布衬衫就皱出褶子,滑到肩膀上,露出乌黑的后背,那后背是经过日晒,再加上他年老,才变黑的。他把衬衫拉下来,可是它立刻又缩上去了。最后老人好象给那件不听话的衬衫弄得失去了耐性,跳起来,苦恼地说:“幸福倒是有的,可是它埋在地里,那还有什么用呢?财宝白白地给糟蹋了,一点好处也没有,就跟谷壳或者羊粪一 样!年轻人,幸福本来很多,多极了,给全区的人分也分不完,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大家料着老爷们会把它挖出来,或者政府会把它拿走。老爷们已经动手挖古墓了。……他们必是闻出味儿来了!他们瞧着农民的运气眼热!政府也在暗自打主意。法律上有这么一条,说是农民找到宝贝就得上缴官府。哼,你等着就是,你在做梦!宝是有的,可就不给你们!”
老人轻蔑地笑出声来,往地上一坐。管事注意地听着,同意他的话,不过从他身体的姿态,从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并不觉得老人对他讲的那些话有什么新奇,他早就反复思量过,而且比老人知道的多得多。
“老实说,那种幸福,我这辈子已经找过十来次了,”老人说着,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我找的地方没有错,可是大概碰上的都是经人念过咒的宝贝。我父亲也找过,我哥哥也找过,可是连影子都没有找着,结果没有得到幸福就死了。
我哥哥伊里亚(如今他已经去世,祝他升天堂吧)受一个修士指点,说是在塔甘罗格的要塞里有个地方有三块石头,在那底下埋着宝贝,又说这宗宝贝经人念过咒,那当儿,我记得是三八年,在玛特威耶夫古陵附近住着一个亚美尼亚人,他卖符。伊里亚就买下符,带着两个小伙子,一齐到塔甘罗格去了。可是,老兄,他们走到塔甘罗格的要塞一瞧,不料那地方站着一个兵,手里拿着枪哩。“
在笼罩草原的宁静空气里传来一个响声。远处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砰的一响,随后碰着石头,滚过草原,发出“达达达达”的声音。等到声音消失,老人就带着探问的神情瞧着呆站在那儿满不在乎的潘捷列。
“这是一个吊斗脱了环,掉进矿井里去了,”年轻的牧人想了一忽儿说。
天已经亮了。银河黯淡,渐渐象雪那样融化,失去了轮廓。天空变得朦胧而混浊,谁也看不清那是万里无云呢,还是盖满了云,只有东方那一带明朗发光的鱼白色和这儿那儿残存的星星,才使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清晨的头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小心翼翼地拨动大戟草和去年杂草的棕色茎干,沿着大路掠过去了。
管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摇了摇头。他用双手抖搂一下马鞍,摸了摸马肚带,仿佛下不了决心骑上马似的,又停下来沉思了。
“是啊,”他说,“你的胳膊肘倒是离你挺近,可就是咬不着它。……幸福是有的,可就是没有本事找着它。”
他扭过脸来对着牧人。他那严厉的脸上现出忧郁和讥诮的神色,就跟失意的人一样。
“是啊,人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始终没有看见幸福,没有看见它是什么样子,……”他慢条斯理地说,抬起左脚踏上马镫。“年轻点的人也许还等得到那一天,我们呢,却应该丢开这些心思了。”
他摩挲着沾满露水的长唇髭,沉甸甸地骑到马背上,带着仿佛忘了一件什么东西或者有话还没有说完的样子,眯细眼睛看着远方。在淡蓝色的远方,在最后一个高冈跟大雾融成一片的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在活动。在地平线上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儿那儿耸立着一些作守望用的土台和坟丘,看上去严峻而死气沉沉。它们凝滞不动和悄无声息的样子,使人感到时间的悠久和大自然对人的冷漠无情。哪怕再过一千年,死掉亿万的人,它们也仍旧会象从前那样立在那儿不动,一点也不怜惜死者,丝毫也不关心活人,谁也不会知道它们为什么立在那儿,它们包藏着草原的什么秘密。
醒过来的白嘴鸦一声不响,孤零零地分别在土地上空飞翔。这些长寿的鸟的懒洋洋的飞翔也好,每天准时重来的清晨也好,草原的一望无涯也好,其中都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管事冷冷一笑,说:“多么辽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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