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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一把小刀。
“这腊肠很糟,”他皱起眉头,给自己切下一小块,说。
“此地的小铺里净卖些难吃的东西,可是价钱贵得吓人。……我本来想请您尝一点,可是您未必同意吃这种东西。您愿意吃一点吗?”
从他的口音也可以听出一种特别的味道,跟他脸上的特色很相似,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我仍旧茫然不懂。我想使他相信我,表明我根本没生气,就把他请我吃的一小块腊肠接过来。那块腊肠果然难于下咽。为了应付它,必须生着那种品种优良、拴着链子的狗的牙齿才行。我们一面活动牙床,一 面攀谈起来。我们一开头就互相抱怨教堂的礼拜太长了。
“这儿的规矩跟阿索斯山差不多,”我说,“不过在阿索斯山,彻夜祈祷通常是十个钟头,到了大节日就十四个钟头。您该到那儿去祈祷!”
“对了!”我的同室人说,摇着头。“我在这儿住了三个星期。您知道,每天都做礼拜,每天都做礼拜。……平常日子,十二点打钟做晨祷,五点钟做早弥撒,九点钟做晚弥撒。根本没法睡觉。白天唱赞美歌,有特别礼拜,有晚祷。……等到我做斋戒祈祷,我简直累得要倒下去。”他叹口气,接着说:“然而不到教堂去又不合适。……修士给你房间,供你吃喝,那么您知道,人就不好意思不去了。站个一两天也许还不要紧,可是站三个星期却太苦了!苦得很!您在这儿要待很久吗?”
“我明天傍晚走。”
“我却还要住两个星期。”
“不过照规矩,在此地似乎不能住这么久吧?”我说。
“是的,这话不错,凡是住得过久、老是向修士讨吃的人,是要被撵走的。您想想看,要是容许那些没家没业的人在这儿爱住多久就住多久,那么这儿就不会有一个空房间,整个修道院都要给吃光了。这话是不错的。不过修士为我破一次例,我想他们一时还不会把我赶走。您要知道,我是个新入教的。……”“您这话怎么讲?”
“我是犹太人,改信教的。……不久以前我才改信东正教。”
这时候我才明白先前他脸上那种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的东西:那厚厚的嘴唇,说话时候扬起右边嘴角和右边眉毛的样子,眼睛里那种独特的只有犹太人才有的油亮。我也明白他那种特别的口音是怎么回事了。……从后来的谈话中,我还知道他叫亚历山大·伊凡内奇,从前叫伊萨克。他是莫吉廖夫省的人,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到圣山来。他是在诺沃契尔卡斯克改信东正教的。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吃完腊肠,站起来,扬起右边眉毛,对着神像做祷告。后来他在小睡榻上坐下,对我简略地叙述他很长的经历,这时候,他的眉毛一直那么扬着。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念书,”他开始说,那口气听上去不象是讲他自己,倒象是讲一个去世的大人物似的。“我的父母是贫寒的犹太人,做点小生意,您知道,生活得跟乞丐一样,肮里肮脏。一般说来,那儿的人都是又穷又迷信,不喜欢念书,因为教育,很自然,叫人远离宗教。……他们却是狂热的教徒。……我的父母怎么也不肯叫我受教育,希望我也做生意,除了《塔木德》③以外什么也别念。……不过,您会同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生一世为一小块面包挣扎,在垃圾堆里打滚儿,反复念那本《塔木德》的。有时候,一些军官和地主到我父亲的小酒店来,讲起许多那时候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事情。嗯,当然,那些事是引诱人的,弄得人满心羡慕。我就哭着要求把我送进学校去,可是他们只教我学犹太人的文字,别的什么也不教。有一次我找到一张俄语报纸,把它带回家,想用来做风筝,结果我为这件事挨一顿痛打,其实我并不懂俄语。当然,这种狂热是在所难免的,因为每个民族都本能地爱护自己的民族特性,可是那时候我不懂这个道理,因而颇为愤慨。……”从前的伊萨克说完这句文绉绉的话以后,高兴得把右边的眉毛扬得更高,斜起眼睛瞧着我,如同公鸡瞧着谷粒似的,他那样子仿佛想说:“现在您总该相信我是个有学问的人吧?”
另外他又讲到宗教狂热,讲到他那不可抑制的求知欲,后来接着说:“这可怎么办呢?我就横下心,跑到斯摩棱斯克去了。在那儿,我有个堂兄,干镀锡的活儿,做白铁盒。当然,我就在他那儿当学徒了,因为我没法糊口,光着脚,衣服破破烂烂。……我心里这样盘算:白天干活,晚上和星期六看书。我就这样做了,可是警察发现我没有身份证,就把我押解回乡,送到我父亲那儿去了。……”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耸起一个肩膀,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他接着说,往事越是清楚地在他心头再现,他说话的犹太口音也就越重。“我父母把我惩治一下,就把我交给我爷爷去管教了。他是个犹太老人,狂热的教徒。可是我夜里逃到什克洛夫城去了。在什克洛夫城,我的叔父把我抓住;我就又逃到莫吉廖夫城,在那儿住了两天,又跟一 个同伴到斯塔罗杜布城去了。”
后来这个讲话人在回忆中——提到戈麦尔城、基辅城、白教堂、乌曼城、巴尔塔城、宾捷雷城,最后他到了奥德萨。
“在奥德萨,我游荡了一个星期,找不到工作,挨着饿,后来有些在城里走来走去收买旧衣服的犹太人把我收留下来。那时候我已经会读书写字,懂得算术,会算分数,想进一个什么学校去读书,然而又没有钱。怎么办呢!我在奥德萨城里走动了半年,收买旧衣服,可是那些犹太人,那些骗子,不给我工钱,我一气之下,就走了。后来我坐轮船到彼列科普去了。”
“为什么到那儿去呢?”
“就这样去了。有个希腊人答应在那儿给我找个工作。一 句话,十六岁以前我就一直这样飘泊,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扎不下根,后来到了波尔塔瓦城。那儿有个犹太大学生听说我想读书,就给我写了封信,让我交给哈尔科夫城的一个大学生。当然,我就到哈尔科夫城去了。那儿的大学生们商量一阵,开始帮助我准备考试,好让我进技术学校。您知道,我得对您说,我碰到的那些大学生真是好,我直到死也忘不了他们。且不说他们供我吃,供我住,他们还领我走上正路,教我思考,给我指出生活目标。他们当中有些聪明出色的人,现在已经出名了。比方说,您听到过格鲁玛赫尔吧?”
“没听到过。”
“您没听到过。……他在哈尔科夫城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很有见解的文章 ,正准备做教授呢。嗯,当时我读了许多书,参加大学生小组,在那种小组上庸俗的话是听不到的。我准备了半年,可是投考技术学校却要学会中学里的全部数学课程,格鲁玛赫尔就劝我改考兽医学校,因为中学六年级的学生就可以投考那个学校。当然,我就开始准备。我并不想做兽医,可是他们对我说,念完兽医学校,就可以不经考试升到大学医学系三年级。我读完屈纳④的全部著作,读了柯尔涅里·涅波特⑤的书,而且àlivreouvert⑥,在希腊语方面几乎读完了库尔齐乌斯⑦的全部著作。可是您知道,一来二去,……大学生们陆续走散,我的地位不牢靠了。同时我又听说我母亲来了,在全哈尔科夫城找我。于是我索性走了。怎么办呢?不过幸好我听说,这儿顿涅茨铁道旁边有个采矿学校。
那么何不投考这个学校呢?您要知道,采矿学校的学生有权做监工,这倒是极好的职位,我知道有些矿井的监工一年挣一千五呢。好得很。……我就考进去了。“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脸上带着敬畏肃穆的神情列举采矿学校教授的二十几门深奥难懂的学科,叙述学校里的情形、矿井的构造、工人的情况。……然后他讲起一件可怕的事,象是捏造的,可是我又不能不信,因为讲故事的人口气十分诚恳,他那张犹太人的脸上,恐惧的神情十分真切。
“我在实习操作时期,有一天出了事,”他扬起两道眉毛说。“当时我在顿涅茨区的一个矿井上。您一定见过人怎样下矿井。您记得,人扬鞭抽马,大门就活动起来,于是一个吊斗顺着滑轮降到矿井去,另一个吊斗升上来,等到第一个升上来,第二个就降下去,完全跟水井的两只吊桶一样。好,有一回我坐上吊斗,正往下降,可是您猜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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