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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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那儿有过天狗吞日的事吗?”牧人在灌木丛后面叫道。
“有过!”美里统回答说。
“是啊。老百姓到处都在抱怨这种事。……老弟,可见天上也乱七八糟!这不会没来由。……回来,回来!喂!”
牧人把牲口赶到树林边上,自己靠在一棵桦树上,看一 阵天空,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芦笛,吹起来。他跟先前那样心不在焉地吹着,只吹出五六个音。仿佛芦笛是头一次落到他的手里似的,发出来的声音迟疑不定,没有章法,合不成一个旋律,然而正在思考世界末日的美里统,却在笛声里听出一种极其悲凉和惹人厌恶的调子,情愿不听才好。那些顶高顶尖的音摇摇曳曳,断断续续,似乎在伤心地哭泣,仿佛芦笛觉得疼痛,受了惊吓似的。那些最低的音,不知什么缘故,使人联想到迷雾、垂头丧气的树木、灰白的天空。这样的音乐倒似乎跟天气、老人、他那些话相称。
美里统想要抱怨一番。他走到老人跟前,瞧着他那忧郁而讥诮的脸色,瞧着他的芦笛,嘟哝道:“日子也不及从前了,老大爷。简直叫人活不下去。歉收啦,穷困啦,……牲口不时得瘟病,人也生病。……穷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总管的胖脸变得发紫,现出女人气的愁闷神情。他动着手指头,好象要找出话来表达他那难以形容的心情。他接着说:“我家里有八个孩子,一个老婆,……母亲还活着,可是我每月的薪水一共只有十卢布,而且我们得吃自己的伙食。我老婆穷得脾气凶恶,……我自己也喝开了酒。我是个谨慎而稳重的人,受过教育。我本来该太太平平坐在家里,可是我成天价带着枪乱跑,象一条狗似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家里待不下去啊!”
总管觉得他的舌头完全没有说出他所想说的话,就摆一 摆手,沉痛地说:“要是世界一定要灭亡,那就索性快一点吧!不必再拖延下去,害得人白白受苦。……”老人取下嘴上的芦笛,眯细一只眼睛看芦笛上的小孔。他神情忧郁,脸上布满大雨珠,象眼泪一样。他微微一笑,说:“可惜呀,老弟!上帝啊,多么可惜!土地啦,树林啦,天空啦,……各种动物啦,这些东西原是创造出来,互相配搭,各有各的智慧的。现在呢,样样东西却都要完蛋了。其中顶可惜的就是人。”
树林里响起大雨的哗哗声,离这一带林边很近。美里统朝传来雨声的那边望了望,系上所有的纽扣,说:“我要到村子里去了。再见,老大爷。你叫什么名字?”
“穷路加。”
“好,再见,路加!谢谢你那些有益的话。达木卡,走!”
美里统跟牧人告别后,沿着林边缓缓走去,然后下了坡,来到正在渐渐变成沼泽的草场上。他脚下的水咕唧咕唧地响。
莎草虽然害着锈病,却仍然发绿、丰盛,对土地弯下腰去,仿佛生怕让脚踩着似的。过了沼泽,在老大爷提到过的彼斯昌卡河的岸上,立着一些柳树,柳树后面有一个老爷家堆禾捆用的木棚,在薄雾里颜色发青。谁都可以感到那个不幸的季节怎么也阻挡不住,快要来临了,到那时候,田野就会变得乌黑,土地泥泞而阴冷,流泪的柳树就会显得越发凄凉,顺着树干淌下泪珠,只有仙鹤才会离开这普遍的灾难,远走高飞,然而就连它们也仿佛生怕用幸福的神态伤害垂头丧气的大自然似的,在天空中发出一片忧伤愁闷的歌声。
美里统往河边慢慢走去,听见芦笛的声音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他仍旧想抱怨一番。他悲哀地瞧着两旁,不由得为天空,为土地,为太阳,为树林,为他的达木卡难过得要命,这当儿芦笛的最高音缭绕不断,在空中摇颤着,象人的哭泣声,他想到大自然这样杂乱无章 ,不由得格外沉痛而伤心。
高音颤抖着,断了,于是芦笛不再响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在俄国,打猎的季节通常从这天开始。
②指一八六一年。
③基督教祷告辞中的一句。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 ,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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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仇者
报仇者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西加耶夫当场破获他妻子的罪行以后不久,站在武器商店希木克斯公司里,给自己选一管合适的枪支。他脸上现出愤怒、悲痛和坚定不移的果断神情。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他想。“既然家庭基础遭到玷污,荣誉给人丢在泥地里加以践踏,恶势力得胜,那么我,身为公民和正人君子,就应当报仇雪耻。我先打死她和她的情夫,再打死我自己。……”他还没选好手枪,还没打死人,可是他的想象力已经画出三具血淋淋的尸体、打碎的头盖骨、流出来的脑浆、骚乱、看热闹的人群、验尸。……他带着受到凌辱的人的幸灾乐祸心情想象亲戚和观众的恐惧,想象那个负心女人临死的痛苦,想象他怎样阅读报纸上讨论家庭基础解体的社论。
商店里的店员是个机灵的法国人,鼓起大肚子,穿着白坎肩,在他面前摊出各种手枪,恭敬地赔着笑脸,不住地把鞋跟一碰算是敬礼,嘴里说着:“我劝您,先生,买这管出色的手枪。这是司密斯和威逊牌的。这是火器科学的最新成就。三倍射击效力,有退壳器,射六百步远,中央射效。先生,请您注意装潢的漂亮。这是最新型的手枪,先生。……这种枪我们每天总要卖出十来支,供打强盗、恶人、情夫用。射击十分准确有力,射程很远,一 枪就能把妻子和情夫一齐打死。讲到自杀,那么,先生,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种牌子更好的了。……”店员扳起扳机,扣下扳机,对枪管吹气,瞄准,做出高兴得透不过气来的样子。谁瞧着他那赞赏的脸色,都会暗想:只要他有一管象司密斯和威逊牌这样的好枪,他就会甘愿往自己的额头上开一枪。
“那末多少钱一支?”西加耶夫问。
“四十五卢布,先生。”
“哦!……这在我却嫌太贵了!”
“既是这样,我再给您拿另外一种样式的,价钱便宜点。
喏,您看一看。我们这儿的货色很多,各种价钱的都有。……比方说,这支列佛歇牌手枪只要十八卢布,不过……“店员鄙夷地皱起眉头,”……不过,先生,这种样式已经过时了。
如今只有穷书生和神经病人才买它。现在大家公认,用列佛歇牌手枪自杀或者打自己的妻子,已经要算是低级趣味的表现。只有用司密斯和戚逊牌才说得上高级趣味。“
“我不需要自杀,也不需要杀人,”西加耶夫阴沉地撒谎说。“我只是为了住别墅才买的……用来吓唬盗贼罢了。
……“
‘您买枪做什么用,这不关我们的事,“店员谦虚地低下眼睛,笑吟吟地说。”如果每一次人家买枪,我们都要查明原因,那么,先生,我们这个铺子只好关门了。用列佛歇吓唬贼不顶事,先生,因为它的声音不响,发闷,我劝您买一管普通的带火帽的莫尔悌美尔牌手枪,也就是所谓的决斗枪。
……“
“我要不要向他挑战,来一次决斗呢?”西加耶夫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不过,这未免太抬举他了。……象他那样的畜生,只配象狗那样打死。……”店员优雅地转动身子,迈着碎步,不住地微笑,唠叨,在他面前摆开一大排枪。其中就数司密斯和威逊牌的最中看,也最威风。西加耶夫拿起一管这种枪,瞧着它呆呆地出神,沉思不语。他的想象力画出他怎样打碎他们的头盖骨,血怎样象河水似的淌在地毯上和镶木地板上,那个垂死的负心女人的两条腿怎样急剧地抽动着。……然而,对他那怒火中烧的心来说,这还嫌不够。血淋淋的画面、哀号、恐惧,都不能使他解恨。……还得想出一种更可怕的办法来才行。
“应该这样办,我打死他,再打死我自己,”他盘算着,“却让她一个人活着。让她受尽良心的责备和周围的人的轻视而憔悴。这对一个象她那样神经质的女人来说,比死亡还要痛苦得多呢。……”他就幻想他自己的葬礼:他这个受尽侮辱的人,躺在棺材里,嘴角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呢,脸色惨白,由于良心责备而痛苦,跟在棺材后面,象尼俄柏①一样,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愤慨的人群向她投来的咄咄逼人的轻蔑目光。……“我看得出来,先生,您喜欢司密斯和威逊牌,”店员打断他的幻想说。“要是您嫌它贵,那么也罢,我让您五卢布就是。……不过,我们还有别的样式,便宜点的。”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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