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7年作品》第101章


在城里,他到我们家里来,总是带着勉强的笑容批评上层社会,遇到客厅里有外人在座,他总是拉长了脸,保持沉默。没有一堵墙是打不破的,然而现代恋爱中的男主角,就我所知道的来说,都太胆怯,怕事,懒散,多疑,很快就安于一种想法:他们是失意者,他们的生活欺骗了他们;他们并不斗争,只限于批评,说这个世界庸俗,却忘了他们的批评本身也在渐渐变成一种庸俗的现象。
我被人爱着,幸福近在眼前,似乎已经跟我肩并肩了。我生活得轻松自在,不想努力了解自己,也不知道我期望什么,对生活要求什么,可是光阴却在不断地流逝。……很多人怀着爱情走过我面前,明亮的白昼和温暖的黑夜一个接一个闪过去,夜莺歌唱,干草冒出清香,所有这些在回忆中显得可爱而出色的东西,当时却从我身边,如同从一切人身边那样,很快地掠过去,没有留下痕迹,没有受到重视,就象云雾一 般消散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的父亲死了,我年纪大了。凡是为我喜爱过而且给过我温暖和希望的东西,例如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鸣、幸福的想法、爱情的谈话等,都已经完全成为回忆,我只看见前面一片平坦而荒凉的远方,在这块平原上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地平线上是那么阴暗、可怕。……这时候门铃声响了。……这是彼得·谢尔盖伊奇来了。每逢我冬天看到树木而想起夏天它们曾经为我变得碧绿,我总是小声说:“唉,亲爱的!”
每逢我看见跟我一起度过我的春天的人,我总会变得忧郁,心头热乎乎的,小声说着同样的那句话。
他早已由我父亲疏通,调到城里来任职了。他有点苍老,有点消瘦。他早已不诉说他的爱情,不讲荒唐话了。他不喜欢他的职务,得了一种什么病,为一些事情失望,对生活厌倦,无精打采地活下去。这时候他坐在壁炉旁边,默默地看着炉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问道:“哦,怎么样?”
“没什么,……”他回答说。
又是沉默。红红的火光在他悲伤的脸上跳动。
我想起过去,忽然我的肩膀颤动起来,我的头垂下去,我辛酸地哭了。我为我自己,也为这个人,难过得不得了,热烈地向往那种已经过去的东西,向往现在生活拒绝给与我们的东西。现在我不再想到我门第高贵而且家境富裕了。
我大声哭泣,两手按着太阳穴,嘴里念叨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的生活毁掉了。……”可是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并没对我说:“不要哭了。”
他明白我不能不哭,明白我到哭的时候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怜惜我。我也怜惜他,而且暗自气恼这个胆怯的失意者,怪他没有能够为他自己也没有能够为我建立美好的生活。
我送他出去,他在前厅穿上皮大衣,依我看来,他故意穿得很久。他两次默默地吻我的手,朝我泪痕斑斑的脸看了很久。我想他这时候必是想起了那雷声、那雨丝、我们的笑声、我那时候的面容。他有心对我说一句什么话,很愿意把它说出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光是摇摇头,使劲握一握我的手。求上帝保佑他吧!
我把他送出门,然后回到书房里,又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坐下。烧红的木柴蒙着薄薄一层灰烬,开始熄灭。寒气越发愤怒地扑打窗子,风在壁炉的烟囱里唱着一支什么歌。
一个使女走进来,以为我睡着了,就叫了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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