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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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于党的一般性的政策绝对没有意见。无论怎样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员的妻子永远也做着官,吃粮不管事;此外,无论办什么事,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还是得靠认识人,得要〃找关系〃。同时他对于政府有些惊人的浪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许多佛寺,造得金碧辉煌,仅只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藏代表。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由他经手,非常吃力地从农民身上一点一滴榨来的。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圆。他除了党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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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冬学教书,原来相当费劲,这是顾冈起初没有料到的。学校在五里外一个小山上。这一点路,平常走倒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因为饿着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夹背。迎着那噎人的西北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手里连一根粉笔都捏不牢。
简直没得吃。他这次下乡,是打算吃苦来的,预先有过一番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就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有许多朋友曾经下乡参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满口经验之谈。他们给了他许多忠告。〃农民是天真的,〃他们说。〃他如果对你有好感,也说不定就会把他咬过一口的大饼送给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农民家里去,也许他们用一块稀脏的尿布抹凳子,请你坐。你要是皱着眉头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顾冈并不觉得农民像他们说的那样天真得近于傻气。至于大饼,在乡下就没看见过这样东西。这里的人一日三餐都是一锅稀薄的米汤,里面浮着切成一寸来长的草。
当然这件事是不便对于人讲起的,对王同志尤其不能说。因此也无法打听这到底是这几个县份的局部情形,还是广大的地区共同的现象。报纸上是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说这一带地方——或是国内任何地方——发生了饥饿。他有一种奇异的虚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时间与空间,生活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饥饿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磨着他。那种痛苦是介于牙痛与伤心之间,使他眼睛里望出去,一切都成为梦境一样地虚幻——阳光静静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里砍柴,风里飘来咚咚的锣鼓声……这两天村子上天天押着秧歌队在那里演习。
大家仍旧照常过日子,若无其事,简直使人不能相信。仍旧一天做三次饭。在潮湿的空气里,蓝色的炊烟低低地在地面上飘着,久久不散,烟里含着一种微带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白房子统统都冒烟了,从墙壁上挖的一个方洞里,徐徐吐出一股白烟,就像〃生魂出窃〃一样,仿佛在一种宗教的狂热里,灵魂离开了躯壳,悠悠上升,渐渐〃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顾冈望着炊烟,忽然想起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在他们的艰苦的生活里,食物就是一切,而现在竟是这样长年挨着饿。怎么能老是这样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丝恐惧。
他眼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来,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参加过土改的人都夸口说,在乡下过三个月,都长胖了。还有人说,去了那么一趟,把他们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据说什么都治得好。看见有些落后份子退缩不前,他们就说:〃那生活虽然苦,只要思想搞通了,你反而会胖起来的。〃反过来说,如果吃不了一点苦就变瘦了,那显然是思想还没搞通,下意识里还在那里抗拒着,不愿意改造。顾冈心里想:再过两三个月,他一定瘦得皮包骨头,回去怎么能见人呢?他又决不能告诉人,说是饿出来的。说乡下人都在饿肚子,这话是对谁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公安局当作〃国特造谣〃给逮了去。
顾冈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负的。他对自己说,共产党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一讲到职工的待遇方面,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者,相信精神可以战胜物质。尽管工作时间特别长,但是照样还是可以精神焕发,身体健康。顾冈想起前一向报纸上宣传得很厉害的博全香下乡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这美丽的绍兴戏女演员,是一个积年的肺病患者。这次她也报名参加土改,在乡下写了许多信给她所有的报界的朋友们,说得天花乱坠,说她自从到了乡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进步。她有一次替农会做〃传达〃,到邻村去送一封信,踏着二尺深的大雪,穿着一双草鞋,走了三十里路,现在她一顿能吃三大碗白饭,体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三大碗饭在这里,顾冈心里想他倒也吃得下。
脑子里老是有这样一个思想盘踞着,一刻也丢不开,很难安心工作。他想搜集一点材料,可以加一点渲染,用来表现土改后农村的欣欣向荣。他总自己告诉自己,此时的情形大概总是局部现象。一般地说来,土改后的农村一定是生活程度提高了,看看报上的许多统计数字就可以知道。
他和许多人个别地谈过话。王同志还陪他到邻村去访问了几家军烈属。人人都是笑嘻嘻的非常和气,但是都不大开口说话。此外还有些人,他倒又嫌他们话太多了。这些人大概是摸不清他的来历,以为他是个私行查访的大员,有权力改善他们的生活。他们吞吞吐吐的,嗫嗫地诉起苦来,说现在过得比从前更不如了。遇到这样的人,顾冈发现了一个很有用的名词,〃不典型〃。他们都是〃个别现象〃,不能代表人民大众的。但是在这无数的〃不典型的人物里,更想找出一两个〃一般性〃的典型人物,实在是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困难。
在王同志的眼里看来,大概谭大娘可以算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没有和她同住过,不知道她的歌功颂德始终只有那几句,听多了也觉得单调。有时候顾冈简直疑心她完全是说,他也找金根与金根老婆谈过话。他们都很怕羞,可是顾冈仍旧希望他们和他混熟了之后,也许话会多起来。
金根对于上冬学非常认真。月香也天天去。因为他似乎很喜欢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调子她都会哼了,东方红〃、〃打倒美国狼〃等等。但是,她对于功课不大注意。她并不想改造自己。像一切婚后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样,她很自满。
金根去找顾冈写了好些张字块,〃门〃、〃桌〃、〃椅〃、〃缸〃,都是屋子里有的东西,他拿去贴在那件东西上面。大家都挤在顾冈的房门口,看他挥笔。月香也走过来,踮着脚站在人背后张望着,一只手臂围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着跑了。
金有嫂胀红了脸,很窘地笑着,因为从来没有谁和她说笑话。月香跑了,顾冈也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有时候她倒也很活泼大方,他心里想。有一天他散步回来,看见她洗了衣他晾在大树上。也不用竹竿,也没有夹住,这就么钩在枝枝桠桠的树枝上。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常青树,密密生着暗绿的叶子。有两件小孩的衬衣,桃红色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高枝上,看上去很悦目。那棵树就像在隆冬的季节开了红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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