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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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鹏程的开场白使作家们打了个愣征:这番话像是内行人说的,又不是一般内行人说得出来的;新观点旧观点自然融和,批评、鼓励与表态亲切坦诚,毫无矫揉造作、盛气凌人的气味。
外号“猴子”的诗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的“魔鬼”,眉毛下露出的是惊异和惶惑的目光。程越瞟着他,嘴角透出几分得意、几分嘲讽。
这位猴子,是市运输公司的团委书记。在单位,是个以正统、忠厚而红得发紫的人物。出来,写起诗来,却是“魔眼洞世,兵出祁山”。采访岳鹏程他是最积极的一个。但他这种积极,与急于目睹一个怪物,急于证实一种预言或奇想,没有多少区别之处。
“你们的计划是怎么安排的?么个时候到我那儿看看?”岳鹏程问。
“你们家里”“我们家里”,“你们那儿”“我们那儿”,是蓬城权势人物的口头掸。这个口头禅到了岳鹏程嘴里,那个“们”字向来是被省略了的。
“我们听岳书记安排。”老党说。
“这是哪儿话?你们是市里的领导!”岳鹏程这样说,却又道:“明天怎么样?
大桑园为作家们敞开门户!”
“谢谢岳书记。就按岳书记的安排办。”
“那好。你们今天晚上要采访我么个?出题目吧。”
“我们想,是不是先请岳书记介绍一下农村改革的概况。”老党说。
“这个问题应该由县委书记回答。农村改革按中央的说法,到现在走了两步。
第一步是由集体大锅饭到家庭承包,是一个进步。但我看也得一分为二。好在大锅饭打破了,个体积极性发挥了;不好在实行时一刀切、一风吹。别的地方咱不了解没发言权。咱们这儿,凡是把集体经济拆散了、分光了的村子,都糟了糕。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我不重复。农村改革的第二步,是从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开始的,内容就是一个:发展商品经济。依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改革。小农经济,单一耕种,自给自足,从秦始皇他老姑奶奶那一辈就开始搞,结果怎么样?今年初县里培训支部书记,我发表了一个谬论:马克思把商品经济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土特产,现在看站不住脚了,大家也都认了;现在把发展商品经济说成社会主义没发达,不得不这样搞,同样站不住脚。以我看哪,就是到了共产主义,取消了商品经济也不灵!这是不是个理儿,大家可以批判着听。”
岳鹏程读书不多,极其认真,重要内容必得抄录背诵,并且能够随时加以引用和发挥。这是他从部队当学习毛著标兵时便养成的习惯。这一手,使许多听过他讲话或报告的人,往往为他惊人的记忆力和思想锋芒,惊诧不已。
他见几个人在作记录,笑笑说:“我的作家同志,我说的这些大部分是中央文件、报纸社论上说的,小部分是我胡说八道的。你们记回去,以后打我的黑枪,我可是一概不认帐啊!”
大家都笑了,那几个人合起了采访本。
“咱们谈点具体的好不好?谁有问题提出来,我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就来个‘无可奉告’怎么样?”岳鹏程注视老党、程越,又看了看其他几位作家。
一阵静默。老党的问题得到了回答。程越原本没有问题要提。其他几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猴子诗人身上——一路上他就扬言,今晚非要看看魔鬼生的几只眼睛不可。
猴子诗人对岳鹏程的初步印象是:出乎料想,颇为不凡。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思维方式推翻感觉,得出的结论是:狂妄自大,虚言饰实。
“我想提几个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不知道岳书记能否允许?”他故作郑重地说。
“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么个接受不了的问题?我倒想听听。”岳鹏程勇于接受挑战的性格,与猴子诗人的挑战,一拍即合。
“第一个问题,”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说乡镇企业是寄生虫,寄生在国营企业身上,靠刮国家的油水而肥私。岳书记对这种说法有何评论?”
“我的评论是,首先应当问一问说这种话的人是么个虫?依我看,不是寄生虫也不是么个好虫。因为稍微懂一点中国国情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来。”
问得尖锐,回答得不客气。会客室里竖起一片耳朵。
“中国的国情是么个?一是地大人多,单靠国营工商业满足不了需要二是农村潜力大,但得不到发挥。二二归一,就是一个‘穷’字。乡镇企业解决的就是这个矛盾。使农村潜力得到发挥,农民富裕成为现实,还丰富了商品生产,给国家带来好处。拿我们大桑园说,这些年国家没投一分钱的资,每年创造几千万产值,上缴国家几十万税金。我请问,哪个世界上有这种寄生虫?”
猴子:“岳书记的回答我赞成。但有人说,乡镇企业是靠行贿受贿、请客送礼、搞不正之风发展起来的。这个问题应当怎么看?”
岳鹏程:“这种情况有没有?有。是不是事实?是。但要看用么个观点来说。
同样一件事,比方我们用土特产品——主要是海产品,跟人家做买卖。按过去的观点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按现在的观点,是互通有无搞活经济。同样是请客送礼,有人说是不正之风,我说是礼尚往来。我不知道你这位小同志家里来了客要不要请人家吃顿饭?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点礼物给人家带着?国家元首互访,还要举行国宴赠送礼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风?”
猴子一时语塞。
岳鹏程又补充说:“这种事在香港叫做公共交谊,哪个企业都专门有这笔开支。
当然啦,咱们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国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也在左边。咱们走私日本的那些车,都是驾驶台改了才进来的。”
作为运输公司的团委书记,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在左边的,只有香港和英国等极少几个国家和地区,远不是岳鹏程所说的“国外”,更不包括日本。他想指出,杀杀岳鹏程的傲气,又觉得没必要,只在小本子上重重地写了四个字:“不过尔尔”。“尔尔”的后边是两个蝌蚪似的“!”。
程越也听出了岳鹏程的失误,想提醒纠正又觉不妥,只有暗自抱憾。
猴子:“有人说,农村群众并没有那么富,只有少数干部在那里享受。这种情况不知存在不存在?”
岳鹏程:“存在。”
猴子:“岳书记认为这是正确还是错误?”
岳鹏程:“有正确有错误。比方说我,出有车食有鱼,还可以住住高干疗养院,拿的工资比高干还多,一般群众的确不好比。但你只看这些说明不了问题。八百斤的小车我推过,冰天雪地赤着脚丫子我站过,公安局的黑屋子我蹲过,三天不吃饭。
一顿吃五斤地瓜干子的罪我遭过。哪个群众能站出来比一比?中央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为么不能包括在内?我现在这些享受确实有些特殊,但我是拼命干出来、挣出来的,问心无愧。至少比上面有些干部整天自己不干事,却指责这指责那强得多!比起那些无功无德,甚至有罪有过,还照样向上爬当大官的强得多!”
“讲得好极啦厂程越鼓起掌。她想起那位前任市报文艺部主任。那样一位无德无才的干部,并且已经超过了提拔的年龄线,去年机构改革,文艺部主任没法干了,居然通过关系调到文化局当上了副局长!
岳鹏程没有因为她的叫好而打断思路,说:“当然啦,我说的这是低标准。但有些人为么个不因为有些地方群众吃不饱穿不暖,去责备有些当大官的住小楼、穿西服、坐洋车?恐怕骨子里还是个轻视农村干部的观点在起作用。农村干部是驴是马也得给点草料吃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毛主席都批判过的,不可能!我这样说,并不等于我否认农村干部有坏的。有的坏得头发梢都生蛆!过去说是‘三猛’干部:猛吹,猛舔,猛往上爬。现今说是‘三长’干部:手长,嘴长,家伙长。把个村子作践得没个人样,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我们登海镇就有那么几位。对这种人我主张杀!把小刀磨得锋锋的,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之!你们哪位肯出面呼吁呼吁?呼吁成功了,我岳鹏程请客送礼,外加敲锣打鼓放鞭炮!”
岳鹏程的赤裸裸的表白,毫不掩饰的感情宣泄,以及让人难以接受却又无法驳斥的理论,使这些惯于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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