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第76章


在别人失礼时恼火,人家会说他小器。若是不愿落个这等名声,还是稳重些好。 
最后,关于武右卫门介绍几句。他是忧虑的化身。他那颗伟大的头颅寸装满了忧虑,如同拿破仑的脑壳里塞满了功利心。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合,那是忧虑像条件反射似的,沿着颜面神经跃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心里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疙瘩,两三天来正一筹莫展。苦痛之余,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办法。于是,将自己的大脑袋硬是运到他所讨厌的这个家里来。他平时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动同班同学给主人出难题。这些事,他现在似乎都已忘却,还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要笑或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去哪?喂,进来呀!”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老虎那么爱叫吗?”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够吓人的。”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我不嘛。”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主人说:“你走吗?”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①,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①岩头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学校学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门生)苦于万象不可解,削岩头树写下遗嘱,跳华岩瀑布自杀。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嗯。”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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