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74章


第二天车队抵达保山县城,父亲离开队伍准备搭乘便车连夜赶回重庆,不料他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却看见马面鬼带领特务排的人赶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捆起来。父亲一面挣扎,一面大骂马面鬼:“老子是经过批准离队的,你他妈的别血口喷人!”
马面鬼狞笑道:“庾队长批准的吗?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实话告诉你,这道就地正法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父亲顿时无语,这才明白老庾太阴险了,他要杀人灭口!这个老同学兼兄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手毒、杀人不见血呢?父亲质问马面鬼:“老庾出尔反尔,你替他当帮凶,就不怕丧尽天良,半夜冤魂上门索你的命债么?”
马面鬼骂道:“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学生兵,别以为你们念过书,有文化,出身富贵,个个都是少爷,今天栽在老子手里,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说完一挥手,命令手下带走,父亲心一横,挣扎着破口大骂,惊动许多过路市民,大家纷纷围拢来看抓逃兵,连马路都堵塞了。正吵闹着,公路上开来一队军车,为首一辆吉普车嘎吱急停,一个戴墨镜的上校军官朝这边看了一阵,然后推开车门走下来。
马面鬼看见来了一个大官,连忙立正敬礼。讨好地报告说正在奉命抓捕逃兵。父亲一见有人关注,不顾一切地控诉起联勤大队军官贪赃枉法和栽赃陷害的罪行来。长官认真听着,马面鬼急了,举起枪托去打父亲,却被长官制止了。
长官转向马面鬼问:“他说的都是事实吗?”
马面鬼极力申辩道:“长官您别听他的,他想开小差,血口喷人。”
长官一挥手,命令副官说:“来人,把他们枪缴了,去他们驻地查查看。”
父亲被松了绑,坐进长官的吉普车领路,他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而上校长官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哪里听过一样。待上校慢慢摘下墨镜,露出一只像死鱼一般的假眼珠来,父亲不禁愣住了。
原来正是父亲思念的表哥楚士安。
父亲大恸,捉住表哥的手,喜极而泣道:“你还没有回国么?”
表哥淡淡地说:“是啊,打仗时候躲在后方的人,受降当然冲在前面。”
父亲看着表哥那只假眼,心里十分替他惋惜,怪不得刚才没有认出表哥来,原本一表人才的表哥已经被战争弄得面目全非。士安点点头说:“在八莫会战受的伤,还算走运吧,炸瞎一只眼睛。你是怎么搞的,闹到这步田地?”
父亲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老庾怎么收受他的金表,怎么杀人灭口等等。他看见表哥慢慢戴上墨镜,僵硬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生铁一样硬邦邦的冷酷表情。
4
车队一开进联勤大队驻地,全副武装的士兵便跳下车来把队部包围了,连哨兵的枪都被缴了械。老庾以为发生误会,连忙奔出来解释,副官当场向他宣布,奉最高长官部命令,中国驻印军后卫团负责在滇缅公路沿线执行军风军纪纠察,对一切回国部队之破坏军风军纪行为予以严惩,凡是不在大本营编制序列的临时单位一律予以解散,云云。
老庾一听就傻了眼,他的联勤大队原本就是七拼八凑拉起来的队伍,从前名义上隶属印缅盟军后勤部管辖,但是印缅总部早已人去楼空,重庆大本营当然不会有他这支所谓联勤大队的序列。他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搬出他父亲的名头来。但是上校长官根本不买账,他当场宣布解散联勤大队,军官一律扣押起来,没收汽车上的物资,士兵予以收容,汽车统统编入运输营。
十几个军官都被剥了军装看管起来,老庾破口大骂道:“算你狠!咱们走着瞧,姓庾的不是没有后台!我叫你怎么吃进去还给我怎么吐出来!”
上校指着老庾手腕上的手表说:“来人,给我取下来。我看还是你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吧。”
父亲推开车门走下来,理直气壮地取回自己的手表。老庾这才认出长官就是楚士安,他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后卫团继续开进,车队加长了许多,士安劝告父亲,还是不要回家好,他可以任命父亲当联勤大队长,几十台没收的汽车都归到他名下指挥。父亲有些吃惊,他说这不是跟老庾一样黑吃黑,大鱼吃小鱼么?士安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杂牌队伍都是祸害,留着他们干什么?我的团本来只有三千多人,等到了东北就能增加到九千人,那时候我就是少将师长了。”
父亲无语,他觉得士安也变了,变得跟他的面孔一样陌生起来,原先那个正直、忠诚、热情和满怀理想的表格已经像他那只炸坏的眼球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士安见父亲执意不肯,只好作罢,他对父亲说:“你父母已经回汉口了,你知道吗?”
父亲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士安望着窗外不答。
父亲说:“那么你也知道罗霞姐姐的下落了?”
士安点点头,脸朝着窗外说:“她已经生下那个混血儿,然后作为美军阵亡军官的遗孀到美国去了。”
父亲忍不住小声说:“如兰姐姐的遭遇,你也应该知道了?”
士安没有说话,他的脸铁青得怕人,像一方堵狰狞的岩石。但是父亲分明看见,一团潮湿的东西渐渐从岩石缝中渗出来,终于聚成露珠,“啪嗒”一声滴落下来。
车队轰隆隆行进,父亲看到内地那些城市和乡村十分萧条,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但是老百姓那种激奋昂扬的热情和同仇敌忾的斗志也消失殆尽,就像冰冻的河流一样死气沉沉。行军的日子就在这种阴冷潮湿的空气中过得浑浑噩噩,眼看越是离家乡近了,反倒越打不起精神来。
半个多月后,车队终于抵达湖北宜昌,士安把父亲送到长江码头上。此时早春时节细雨霏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木初露的青涩气息和江水的土腥味,从码头上望出去,江面一片烟雨迷蒙。士安苦笑道:“替我问候姨父、姨母。你好好念书吧,我这辈子除了打仗,恐怕也是个废人。”
父亲动情地说:“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等你回来,小石头还盼着他的舅舅讲故事呢。”
兄弟俩拥抱告别,无语唏嘘。
当轮船拉响汽笛开出老远,父亲回过头,看见在雾气蒙蒙的码头上,士安的身影渺小得像个逗号。父亲想,他的战争故事到哪里才是句号呢?
5
终于到家了。
远远看见汉口黄兴路的家,那是一幢熟悉的两层法式别墅,花园的大铁门虚掩着,他没有按电铃就径直走进去。
没有看见用人家成和苏大嫂,房门口有个中年妇人背对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子。他很激动,觉得嗓子发干,就叫了一声“姆妈”。妇人回过头来,却不是柳韵贤,分明是个厨娘或者用人。再看那个男孩,有桌子高了,正惊恐地看着这个闯进门来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他觉得他应该就是侄子小石头,一去四年,算算也该有七八岁了。但是立刻想起如兰姐姐是再也回不来了,物是人非,光阴如梭,人也苍老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不禁有些悲惋凄切。他想摸摸孩子的头,就问他:“你是石头?”
孩子却害怕地躲到妇人身后去,露出一只眼睛偷看这个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父亲想,他的模样像谁呢?像他的父亲志豪,还是舅舅士安?小男孩忽然低头一窜,像头机警的小鹿那样飞快地逃回屋子里去了。
他疲惫地放下背包,在门廊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来,脱下那双沾满黄泥的军用皮鞋在水泥地上使劲敲打。胸前有件东西硌着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张血迹斑斑的照片和银手镯,照片上的虎头兄弟英气勃勃,正朝他微笑呢。
总算到家了。他发愁地想。内心一片苍茫。
他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很脏,没有一丝风,太阳碎了一地…
后记 永远的父亲
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原远征军老兵杨义富先生回乡访友,希望与成都地区原远征军老兵见见面。没想到那天一下子来了五、六十人,我惊讶地看见,这些年事已高的与会者大多是从事工程、科技、社科和文化教育工作的知识分子或干部,他们中有教授、学者、总工程师、总设计师、艺术家、企业领导、院长、厅长等等,其中还有国外学成归来的洋博士,有人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这些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自从四十年代弃学从军,远赴印缅战场浴血奋战,至抗战胜利后回国各奔前程,已有整整半世纪没有谋过面,因此战友见面格外激动,有人甚至血压升高当场急救。
更令我吃惊的是,这些当年投笔从戎的青年学子,他们中很多人出身都很优越,家庭都很富裕,就是那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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