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明天!……”
起初,他不知怎么暗地里预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对者。“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怀着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现在,当他从一些确凿的征兆上确信,在这宴席上有他的反对者,而且无可置疑时,他是多么恐惧啊!
“这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呢!”他思忖着。
宴席餐桌上总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经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声说话,提前祝酒,或用面包屑和女宾们互相投掷。有个长相难看、身着满身油污礼服的男客,刚落座就从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结束还没起来。另有一个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个军官抓住上衣的后襟,才阻止了他的这种过早的狂热行为。虽然从某将军家雇了个农奴作厨师,但菜的花色极为平常:鱼冻,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饼,而后是鹅,最后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类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槟酒摆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不得已要去给他斟酒,他在晚宴时已不敢自作主张了。其他客人干杯时规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么就喝什么。餐桌是由许多桌子拼凑起来的,其中有一张牌桌。餐桌上铺着许多块桌布,其中一块是雅罗斯拉夫尔出产的花麻布。男女宾客混合就座。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不入座,她忙碌地张罗着,掌管着。可是,这时来了个凶恶的女人——她以前没有露过脸,穿件浅红色绸缎连衣裙,包扎着牙齿,戴着高高的包发帽。原来她是新娘的母亲,终于同意从后房出来参加晚宴了。她直到现在才出来,是由于她和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之间有着不能和解的私怨。不过,这个问题往后再说吧。这女人恶狠狠地甚至嘲讽地看着上司,显然,她是不乐意被介绍给他的。伊万·伊里奇觉得这个女人极其可疑,不过,除她之外,别的人也很可疑,他们给人以下意识的担忧和不安,甚至还让人感到,他们这些人在串通一气,正是为了反对他。至少伊万·伊里奇自己是这么感觉的,因此,在整个晚宴过程中他对此越发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个留胡须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义艺术家,他怒气冲冲,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万·伊里奇,而后转过身去同邻座窃窃私语;另一个是学生,确实已经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迹象表明他也可疑;对那个医科学生同样不要寄什么希望;就是那个军官也不可完全信赖;那位《炭火块》编辑的眼里闪现着一种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着,自负地张望着,还随意地扑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块》上只发表过四首小诗就成了自由主义者的编辑,其他的客人虽然对他不屑一顾,甚至明显地不喜欢他,但是,当伊万·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团面包屑时——这面包屑明显地是对着他的,伊万·伊里奇敢打赌说,这不是别人而是《炭火块》编辑扔来的。
无疑,所有这一切都给他悲观失望的影响。
还有,进行观察也是令人极不愉快的。伊万·伊里奇确信自己说话开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话想说,可就是舌头转不动,而且,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知觉,更糟的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种现象在喝了一杯香槟酒后很快就消失了。这杯酒虽然是伊万·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并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间在无意中喝下去的。喝过之后,他差点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诞的感情中。他又开始爱,爱所有的人,也爱普谢尔多尼莫夫,也爱《炭火块》编辑。他忽然想要拥抱他们所有的人,忘掉一切并与他们和解。同时,开诚布公地把一切告诉他们,一切的一切,就是说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完美的人,具有多么卓越的才干。他将多么有益于祖国,多么善于取悦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多么进步的人,多么仁爱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层的人,而结束谈话时,他要坦诚地说明促使他未经邀请参加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婚礼,喝了两瓶香槟酒以及以他的到来使普谢尔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动机。
“的确!千真万确首要的是坦诚!我将以坦诚感化他们。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将会信任我;即便他们现在还以仇视的眼光看我,但当我向他们坦露一切时,我将令人倾倒地使他们折服。他们将斟满酒杯并高声为我的健康干杯。我相信,那军官会把酒杯砸碎在马刺上,甚至高呼“乌拉”!如果他们按骠骑兵的方式把我抬起来向上抛,我对此是不会反对的,甚至会感到很舒服的。我将吻新娘的前额,她真讨人喜欢。阿基姆·彼得罗维奇也是个大好人。当然,普谢尔多尼莫夫以后也会改好的。可以说,他还缺乏上流社会文雅的风度……
当然,虽然整个新的一代还没有这种有礼貌的诚挚态度,但是……但是我将同他们谈当前俄罗斯在其他欧洲列强中所肩负的使命,我还要谈到农民问题,甚至……,他们大家都会喜欢我,我将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这一个个幻想当然都是十分令人惬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在这些美丽的希望中,伊万·伊里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码也是完全不顾他的意志,一口痰就从嘴里飞出来了。他发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的面颊上溅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貌仍然端坐着,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万·伊里奇拿起一块餐巾自己赶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马上感到,这样做有多么荒唐,多么谬误。他沉默起来,开始感到惊讶。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虽然把酒喝干了,但依旧坐在那里像只落汤鸡一样。伊万·伊里奇现在才意识到,他对他谈一个最有趣的话题差不多有一刻钟了,而阿基姆·彼得罗维奇在听他谈话时,仿佛不仅感到不安,而且还有些害怕。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隔着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侧着脑袋谛听着,露出一付最令人厌恶的样子,确实像是在看守他。伊万·伊里奇扫视一眼客人,看见许多人直望着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这时他一点也不难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啦!”他尽量拉大嗓门,“先生们,我刚才已经对阿基姆·彼得罗维奇说过,俄罗斯……是的,正是俄罗斯……总之,你们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我深信俄罗斯正在丧失人道,……”
“人道!”有人从餐桌的那一边回答说。
“嗯——嗯!”
“嘘——嘘!”
伊万·伊里奇突然打住了话头。普谢尔多尼莫夫从座位上站起来仔细察看:谁在喊叫?阿基姆·彼得罗维奇悄悄地摇了几下头,像是在劝阻客人。伊万·伊里奇对此一清二楚,但却痛苦地没有作声。
“人道!”他固执地继续说,“刚才……就在刚才我对斯捷潘·尼基——基——福——罗维奇说过……是的……也就是所谓复兴……”
“大人!”餐桌那一边的人大声说。
“请问,有什么指教?”伊万·伊里奇打断他的话问,并极力想看清楚是谁在对他喊叫。
“根本没有什么,大人。我很受感动,请往下说,往——下——说!”又是方才的那个声音在说。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比如说,对这些事情进行革新……”
“大人!”喊的又是那个声音。
“您要干什么?”
“真是的!”
这一次伊万·伊里奇不再克制了。他停了说话,转身对着无礼取闹者。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学生,喝得烂醉,心里疑虑重重。他叫嚷了很久,甚至打碎了一个杯子和两个碟子,而且还说,婚宴上似乎该这么闹。当伊万·伊里奇转身向他时,那个军官已开始厉声申斥他。
“够啦,嚷什么?你听着,给我滚出去!”
“不是说您,大人,不是说您!请您说下去吧!”快活起来的那个学生叫着,箕踞而坐在椅子上,“请往下说,我在洗耳恭听,我很——很喜欢——您讲的!值得夸奖,值得夸奖!”
“是一个喝醉的学生!”普谢尔多尼莫夫低声提示说。
“我看,他是喝醉了,不过……”
“我刚才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大人!”军官开口说,“说的是我们队的一个中尉,他正是这样同上司说话。这个学生现在就是模仿他,重复他上司的每一个字;值得夸奖,值得夸奖!十年前他就因此被革了职。”
“哪儿——的中尉?”
“我们队的,大人。他就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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