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第82章


新的特点,而重要的还在于对往事进行修正,不断地修正。我的全部消遣就在于此。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童年时(我那时才九岁)一个极平常的瞬间——它似乎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回忆我的童年。回忆中,我们乡村八月的情景就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干爽、晴朗的日子,但有几分凉意,微风习习。夏天在消逝,不久我就要去莫斯科学习法语了,整整一个冬天,又该腻烦死了。真舍不得离开这乡村。我穿过打谷场,下到山沟里,再往上走到洛斯克——我们这儿这样称呼山沟那面伸展到小树林的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钻进灌木林,听到不远处——约莫三十步远,有个农夫在林中旷地上耕作。我知道,在陡坡上耕地,马儿是很吃力的,所以我有时可听到农夫的一声声吆喝:“驾——驾!”这里的农夫我差不多都认识,但现在是哪一个在耕作我不清楚。
对我来说反正是一回事。我正专心致志自己的事儿哩,我也一样忙不迭:折胡桃树枝鞭打青蛙;榛树枝儿好看可不结实,比桦树条差远了。我也很迷恋小昆虫和小甲虫,并进行采集。
它们真是漂亮极了。我也很喜欢动作敏捷带黑斑的红黄色小蜥蜴,但我惧怕蛇,不过比起蜥蜴来蛇要少得多。这儿很少有蘑菇,采蘑菇要到桦树林里去,我正准备要去哩。平生没有什么比森林更让我喜爱的了,那里有蘑菇、野果、昆虫、小鸟、刺猬、松鼠,以及我非常爱闻的枯枝败叶的潮湿气味。甚至现在写到这儿时,我也闻到了我们乡村里桦树的芳香,因为它给我的印象终生难忘。在一片静寂中,我忽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声喊叫:“狼来了!”我吓得魂飞魄散,也大叫起来,然后边喊边跑向林中旷地,直奔正在耕地的农夫。
原来是我们村的农夫马列伊。我不知道他是否叫这个名字,但是大家都叫他马列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夫,结实、魁梧的身材,又宽又密的一把深褐色胡子里间杂着一绺绺的银须。我认识他,但至今从未有机会同他说话。他听到我的叫声,就让马儿停下来,我飞快地跑上去,一手抓住他的犁,另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他看出我惊吓不已的样子。
“狼来了!”我气喘喘地叫着。
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一时竟也相信了我的话。
“狼在哪儿?”
“有人喊……刚才有人喊‘狼来了’……”我嘟嘟哝哝说道。
“哪里,哪里,哪有什么狼?是你的幻觉吧。你看,这哪儿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励我说。但我浑身打颤,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我的脸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怀着不安的微笑看着我,显然在为我担惊受怕。
“瞧你,吓成这样,哎呀呀!”他摇着头说。“得啦,亲爱的。瞧你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只手突然在我的脸上摸了摸。
“喂,得啦,愿上帝保佑你,画十字吧。”但我没有画十字,我的嘴角颤动着,这好像使他格外吃惊。他轻轻地伸出一个指甲乌黑、沾着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打颤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对我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这是怎么的,哎呀呀!”
我终于明白了,没有狼,我听到“狼来了”的喊声是我的一种幻觉。虽然喊声是那么清晰,但这样的喊声(不只是关于狼的)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回,都是我的幻觉。这种现象我是知道的(后来这些幻觉伴随着童年一起泯灭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迟疑地、羞涩地望着他说。
“好的,你走吧,我会目送你,一定不会让狼伤害你的!”
他补充说,依旧慈母般地对我微笑,“嗯,愿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给我画了个十字,也给自己画了个十字。我走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头望望。我走的时候,马列伊和那匹马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我每次回头,他都对我点头。说实在的,我怕成那样,在他面前感到有几分惭愧哩。然而,我一边走还一边怕狼,直到爬上沟谷的斜坡到达第一个窝棚时,我害怕的心情才完全消除。我家的护院狗沃尔乔克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到我的跟前。有沃尔乔克在,我精神大振,最后一次转过身来回望马列伊,他的脸庞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向我亲切微笑和频频点头。我向他挥了挥手,他也对我挥挥手,就策马向前走去。
“驾——驾!”又听到他在远处的吆喝声,马儿拉着木犁又开始走起来。
所有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来了,并且不知为什么还那么确切、详尽。蓦地,我清醒过来,从板床上坐起来,我记得,脸颊上还留有回忆时的浅笑。我又继续想了一会儿。
当时,从马列伊那儿回家后,我没有同任何人谈起过我的这次“险遇”,况且,这又算得了什么险遇呢?那时,我很快就把马列伊忘了。后来同他偶尔相遇,我也从没有同他攀谈,不论是关于狼的还是别的什么。而今相隔二十年后,在西伯利亚,我却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说,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觉地铭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地被记忆下来了,而一旦需要,它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我回忆起了一个穷苦农奴温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画十字、点头的情景:“瞧你,小鬼,受惊了吧!”
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轻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颤动的嘴唇。当然,任何人都能给小孩鼓励,但是,那单独相遇时所发生的事情却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圣洁的爱怜眼光待我了。是谁叫他这么做呢?他是我家的农奴,而我还是他的少爷,谁也不知道他给过我爱抚,也不会因此而赏赐他什么。他是不是很爱孩子呢?这样的人是有的。我们是在荒郊野外单独相遇的,也许只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见。一个粗野、不识字,而且无所期待、对自身自由也无所奢望的俄国农奴,他的心底却充满着文明人类多么博大的感情,充满着多么细腻、近乎女性的温柔!请问,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①在谈到我国人民的①阿克萨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俄国历史学家,诗人。
高度教养时,他所指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吗?
我记得,我从床上下来环视四周后,我突然觉得,对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绝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愤懑须臾间神奇般地烟消云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详着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面孔。这个被剃光头发、脸上留有印记的农夫喝醉了酒,在大声嘶哑地唱着醉歌。他也许就是那个马列伊,因为我还未能看清他的内心深处。当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个不幸的人!他的脑子里已经不可能有关于马列伊一类人的任何回忆,除了“Jeaicebrigand!”
那一句话外,对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看法。不,这些波兰人所经受的苦难比我们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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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大娘

前几天有位太太对我说:“那天早上,我迟迟才动身,走出家门时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我是故意弄得诸事缠身似的,正好到尼古拉耶夫斯基大街两个相隔不远的地方去。先上事务所去,在那大门边可以见到那位老大娘。她给我的印象是那样老态龙钟,弯腰驼背,拄根拐杖,只是我还是猜不出她的年岁多大。她来到大门边,就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坐在打扫院子人的长凳上休息。其实,我从她身旁走过,她在我眼前只是闪了一下罢了。
“约莫十分钟后,我从事务所里出来,走过两座房子就是一家商店,上星期我在那里给索尼娅订购了一双皮鞋,于是就便去把它取回去。我一眼望去,发现那老大娘现在已经来到了商店旁边,也是坐在大门边的长凳上。她坐在那里而且朝我看,我报以微微一笑。我进商店去取皮鞋。哟,三、四分钟后,当我继续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时,却看见老大娘已经来到了第三座房子旁,也在大门边,只是没有坐在长登上,而是靠在墙壁的凸出部位上。这大门边没有长凳子。我不由自主地忽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在每个房子前坐下来呢?
“‘老太娘,你累啦?’我问。
“‘累了,亲爱的,我老是觉得很累。我看今天天气很暖和,太阳又很好,所以我就上孙女们家吃饭去。’“‘老大娘,你这是去吃饭?’‘亲爱的,是去吃饭,是去吃饭。’‘你这样会走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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