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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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
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
测字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
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泥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面前,“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办货!
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赌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舅舅那里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漠的说:“城里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象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人捶衣,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春绸薄棉袍子,外罩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
厨房里去喝酒罢。“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矫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
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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