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第13章


回去既无能力,并且一回到那小县城,抱着那快要死去的人哭一场,此后又怎么办?回去办不到,就照信上说的在此奋斗,为谁奋斗?纵成功了,有何意义?越想心中越乱。且想起写信的人五月六月就会要死去,勉强再去面画,也画不下去。又想写一封信回家,写去写来也难写好。末了还是上街。
在街上乱走了一阵,看看一个铺子里钟还只九点,就进城去找他的朋友。到北京大学东斋宿舍见到了朋友陆尔全,正在写信。
姓陆的说,“老聂,你见我留下那封信了,是不是?”
他说,“我见到了那个信。”
“是不是有汇款?”
“有十块钱。你要用,明天取来你拿一半。”
“好极了,我们正急得要命,好朋友××回来就病倒了,住在忠会公寓里,烧得个昏迷不醒。我们去看看他去。这是我们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干的一个,不应当这样死去。”
年青人心想,“许多人都不应当死去!”
两人到得那公寓里,只见四五个年青人正围在桌边谈话,其中只有一个人在陆尔全宿舍里见过,其余都面生。靠墙硬板床上躺着一个长个子,很苦闷的样子把头倾侧在床边。两人站在床边,病人竟似乎一点不知道。陆尔全摸摸那病人头额,同火一样灼手。就问另外一个人,“怎么样?”
另外一个年青人就说,“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明天再不进医院,实在要命!可是在路上一振动,肠子也会破的。”
陆尔全说,“我们又得了五块钱。”且把聂勋介绍给那人,“这是好朋友聂勋,学艺术的。他答应借我们五块钱。”
“那好极了,明天就决定进医院!”
聂勋却插口说,“钱不够,我还有多的,拿八块也成。”
陆尔全说,“还是拿五块罢,你也要钱用!这里应当差不多了。”
“五块够了,我们已经有了十二块!”
大家于是抛开病人来谈陕西近事,几个青年显然都是从那边才回来的。说到一个朋友在那边死去时,病人忽然醒了,轻轻的说,“死了的让他死去,活下的还是要好好的活!”大家眼睛都向病人呆着。到了十点,两人回到学生宿舍,聂勋把那汇票取出来交给陆尔全,信封也交给他,只把信拿在手中。
陆尔全说,“是你家信吗,你那美丽太太写来的吗?她病好恢复工作了吗?”
他咬着下唇不作声,勉强微笑着。
陆尔全又说,“我看你画进步得真快,努力吧,过两年一定成功!”
他依然微笑着。
陆尔全似乎不注意到这微笑里的悲哀,又说,“你那木刻我给×看了,都觉得好。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大家各在自己分上努力,这世界终究是归我们年青人来支配、来创造的。”
他依然微笑着。
看看时候已不早了,聂勋就离开他的朋友回转会馆去。在路上记起病人那两句话,“死了的让他死去,活着的好好的活!,”且因为已把病妻寄来的钱一部分借给这个陌生病人,好象自己也正在参加另外一种生活,精神强旺多了。到得会馆时已快近十一点。
坐在自己那个床边,重新取出那个信来在灯光下阅看,重新在字里行间去寻觅那些看不见的悲哀和隐忍不言的希望。
想起两人在教书时的种种,结婚的种种,以及在学校里忽然被人排挤撤换,一个病倒,一个不能不离开家乡,向五千里外一个大都市撞去,当前的种种。心里重新纷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明知快要死去的妻说的话——
……哥哥,我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你是个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身体务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那个虽要死去却不愿意死去的人说的话——死了的让它死去,活着的要好好活下去!
那个凡事热心的好朋友陆尔全说的话——……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这世界终归是年青人来支配、来创造的!
一些话轮流在耳边响着。心里还是很乱,很软弱。他想,我一定要活下来奋斗!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作个人,我要作个人!
可是,临到末了,他却忍不住哭了。
他把身子缩在一团,侧身睡在床上,让眼泪毫无顾忌的流到那脏枕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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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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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象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
算算日子,已经十九,最末一个快信也寄出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哪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鸡杀了,就有汤喝。闷气时上街走走,再到万寿宫公益会和老道士下一盘棋,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是天津大码头,一走动就得花钱,怕走坐下来也得花钱,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还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钱!”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身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
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骚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说,“我知道我凡事打算,你们说不得一背面就会埋怨我:(学茅大声气)‘得了,别提我家七爷吧,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钱一条命。要面子,待客香烟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阔,客一走,老茅,哈德门!真是吝啬鬼!’我不吝啬怎么办。钱到手就光,这来办事什么不是钱。大爷三爷好象以为我是在胡花,大家出钱给我个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们哪知道七爷认真办事,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憋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
七爷苦笑着,一面剥格剥格捏着手指骨,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讨来的,怪不得谁。我不好事,听它去,就罢了。祖上万千家业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爷,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大体,爱财如命,说是白说。”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看财奴。”
七爷耳朵享受着茅大种种阿谀,心里仿佛轻松了一点。话掉转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说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谦虚摇着手,好象深恐旁人听见的样子,“七爷,你快莫乱说,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我是个老实人!”
“你是老实人?我不管着你,你才真不老实!我乱说,好象我冤枉你做贼似的,你敢发誓说不摸过那老婊子,我就认输!”
茅大不再分辩了,做出谄媚样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爷又说,“老婊子欢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瞒得过七爷?”
“家里他们还以为我为人不老成,胡来,乱为。”
“他们知道个什么?足不出门,不见过世界,哪能比七爷为人精明能干,绝顶聪敏。”
茅大知道七爷是英雄无钱胆不壮,做人事事不方便。这次来天津办地产交涉,事情一拉开了,律师,市政府参事,社会局科长,某师长,某副官长,一上场面应酬,无处不是钱。
家里虽寄了八百,杭州来了一千,钱到手,哗喇哗喇一开销,再加上无事时过二美里“史湘云”处去坐坐,带小娼妇到中原公司楼上楼下溜一趟,一瓶法国香水三十六元,一个摩洛哥皮钱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丝袜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两千块钱放在手边,能花个多久?钱花光了,人自然有点脾气。不说几句好话送他上天,让他在地面上盘旋找岔子,近身的当然只有吃亏。
七爷为人也怪,大处不扣扣小处。在场面上做人,花钱时从不失格,但平常时节却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账,发信,买纸烟,买水果,都计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马虎。在他看来这倒是一种哲学,一种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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