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第14章


驭婢仆的哲学。他以为孔夫子说过,小人女子难养,放纵一点点必糟。所以不能不谨严。
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摸透了七爷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顺,对金钱事尤其坦白分明。买东西必比七爷贱一点,算账时还常常会多余出钱来,数目虽小都归还给七爷。七爷认为这就是他平时待下人严而有恩的收获,因此更觉得得意。常向人说,“你们花十八块钱雇当差的,还不得其用;我花五块钱,训练有方,值十五块!”至于这位茅大从史湘云处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从另外耗费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爷当然不会知道。
七爷真如他自己所说,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点产业白白丢掉,住在家乡原很写意,不会来到天津旅馆里受罪。
七爷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旧家子弟。身属老二房。本身原是从新二房抱过老二房的,过房自然为的是预备接收一笔遗产。过房时年纪十七岁,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说来,这收入不是一个小数目。除开销当地的各种捐项,尽经租人的各种干没,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请客吃馆子,每月还雇一伙戏班子来唱戏,也不至于过日子成问题。
不过族大人多,子弟龙蛇不一。穷叔辈想分润一点,三石五石的借贷,还可望点缀点缀,百八十石的要索,势不可能。于是就设计邀约当地小官吏和棍徒,从女色和赌博入手,来教育这个贤小阮。结果七爷自然和许多旧家子弟一样,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一身病,在赌博方面却负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先是把两件事隐瞒着家长,事到头来终于戳穿了,当家的既是女流之辈,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头昏昏的,把七爷叫来,当着亲长面前哭骂一顿,到头还是典田还债。一面在老表亲中找个年长懂事承家媳妇,把媳妇接过了门,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拘管着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无望,人又上了点年纪,老当家的过了两年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爷有了一点觉悟,从家庭与社会两方面刺激而来的觉悟。一面自忏。一面是顾全面子,于是在死者身上也大大的来花一笔钱。请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素酒素面胀得这些闲人废人失神失智。定扎上无数纸人纸屋纸车马,到时一把火烧掉。听穷叔辈在参预这次丧事中,各就方便赚了一笔“白财”。心愿完了,同时家业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但未尝无好处,从此以后七爷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赌博上上人的当了。他想学好,已知道“败家子”不是个受用的称号。结婚五年后,女人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虽管不住他,却牵绊得住他。丈人老是当地律师,很有名,所以大阮辈也不敢再来沾光。他就在×州城里作少爷,吃租谷过日子。间或下乡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个大脚乡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谨慎,不发生乱子。在亲族间,还算是个守门户的子弟。
七爷从这种环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国各地方随处可见的大少爷性情脾气。爱吃好的,穿好的。
照相机,自来水笔,床上的毯子,脚上的鞋子,都买洋行公司价钱顶贵的。家中订了一份上海报纸,最引起他兴趣的是报上动人广告。随身一根手杖,一个打簧表,就是看广告从上海什么哈罗洋行买来的。人算是已经改邪归正,亲近了正人君子。虽不会作诗,可时常参加当地老辈的诗会,主要的义务是作东请客,把诗人请到家中吃酒,间或老辈叔祖和当地豪绅从他家中拿去一点字画,也不在意,所以人缘还好。为人不信鬼神,但关于打坐练气,看相卜课,却以为别有神秘,不可思议。不相信基督教,但与当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谈得来,原因是洋人卖给过他一个真正米米牌的留声机,又送过他两瓶从外国运来的洋酒。并不读什么书,新知识说不上,可是和当地人谈天时,倒显得是个新派,是个有头脑的知识阶级。
极赞成西洋物质文明,且打算将来把大儿子学医。但他也恰如许多老古板人一样,觉得年青人学外国,谈自由恋爱,社会革命,对于中国旧道德全不讲究,实在不妥。对人生也有理想,最高理想是粮食涨价,和县城里光明照相馆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质的,后者就可说是纯粹精神的。照相馆失火对他本人毫无好处,不过因为那照相馆少老板笑他吃过女人洗脚水,这事很损害他的名誉。七爷原来是懂旧道德也爱惜名誉的。若无其他变故,七爷按着身分的命定,此后还有两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纳妾,第二是吸鸦片烟。
但时代改造一切,也影响到这个人生活。国民革命军进入武汉时,×州大户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苏州避难,七爷作了杭州公寓。家虽住杭州,个人却有许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赌博性质的,与男女事相关的,多多少少总经验了一下。嗜好多一点,耗费也多一点。好在眼光展宽了,年纪大了,又正当军事期间,特别担心家乡那点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发迷。
革命军定都南京后,新的机会又来了,老三房的二爷,在山东作了旅长,还兼个什么清乡司令,问七爷愿意不愿意作官。他当然愿意,因此过了山东。在那部队里他作的是中校参谋,可谓名副其实。二爷欢喜骑马,他陪骑马。二爷欢喜听戏,他陪听戏。二爷欢喜花钱,在一切时髦物品上花钱,他陪着花钱。二爷兴致太好了,拿出将近两万块钱,收了一个鼓姬,同时把个旅长的缺也送掉了。七爷只有这件事好象谨慎一点,无多损失。二爷多情,断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爷却以为女子是水性杨花,逢场作戏不妨,一认真可不成。这种见解自然与二爷不大相合。二爷一免职下野,带了那价值两万元的爱情过南京去时,七爷就依然回转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乡后他多了两重资格,一是住过上海,二是作过军官。在这两重资格下,加上他原有那个大少爷资格,他成了当地小名人。他觉得知识比老辈丰富些,见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对办实业热心起来,且以为要中国富强,非振兴实业不可。热心的结果是在本地开了个洋货铺,仿上海百货公司办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东西,无一不备。代乳粉,小孩用的车子(还注明英国货),真派克笔,大铜床,贵重糖果……开幕时还点上煤气灯,请县长致辞!既不注意货物销场,也不注意资本流转。一年后经理借办货为名,带了二千现款跑了。清理账目,才明白赔蚀本金将近一万块钱,唯一办法又是典田完债。
这种用钱方法正如同从一个缸里摸鱼,请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礼也用它,消耗多,情形当然越来越不济事。办实业既失败了,还得想法。南京祠堂有点附带产业,应分归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爷三爷,三股均分。地产照当时情形估价两万。
七爷跑到杭州去向两个哥哥商量办法:
“我想这世界成天在变,人心日坏,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们修什么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归公。我们那点地皮,说不定查来查去,会给人看中,不想办法可不成!”
大爷说:“老七,这是笑话!我们有凭有据,说不得人家还会把我们地方抢去!”
七爷就做成精明样子冷冷的说,“抢倒不抢,因为南京空地方多着。只是万一被他们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会有的。到那时节祖先牌位无处放,才无可奈何!”
三爷聪明,知道七爷有主张,问七爷,“老七,你想有什么办法?”
七爷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是那么想着罢了。照分上说我年纪小,不能说话。我为祠堂设想,譬如说,我们把这块地皮卖了,在另外不会发生问题的地方,买一块地皮,再不然把钱存下来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奖学金,大爷以为如何?”
大爷心实,就说,“这使不得。一切还是从长计议。”
三爷知道七爷来意了,便建议,“地产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变动,祠堂既从前清官产划出来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认,谁敢说明天这地皮不会当作官产充公。不过变卖祠堂给人家听到时是笑话,不知道的人还说王家子孙不肖,穷了卖祠堂。并且一时变卖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爷凑七千块钱给七爷,七爷权利和义务就算完事。至于七爷把这笔钱如何处置,我们不过问。不知大爷赞不赞同。”
大爷先是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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