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第16章


七爷说,“我自己倒不急,还有别人!”
茅大懂七爷说的“别人”指谁,心中好笑,把话牵引到源头上来,“七爷,你额角放光,一定要走运。”
“走运?楚霸王身困在乌江,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什么运可走!大爷钱不来,我们只有去绑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七爷你急是白急。怎不到乐园去散散心?戏也不看?今天中国有程砚秋的戏,都说是好戏。”
“我自己这台戏唱不了,还有心看戏?”
“大爷信上说什么?”
“……”
七爷不作声,从贴身衬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钱夹子,点数他的存款,数完了忽然显出乐观的样子,取出一张十元头票子给茅大,要茅大去中国戏院定个二级包厢,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问起这里打官司的事情,别乱说,不要因为老婊子给了你一点点好处,就忘形不检点!”
茅大作成十分认真严肃的说,“七爷,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爷的饭,反帮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办好了就回来。不用废话了。”
茅大去后,七爷走到洗脸架边去,对镜子照照自己,因为律师朋友说的话,还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为的是亲自回家,才可以弄两千块钱来,救一个风尘知己。又想收了这个,家里那一个倒难打发,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险剃刀来刮胡子,好象嘴边东西一刮去,一切困难也同时解除了。
茅大回来时才知道戏票买不着,凑巧史湘云那娘也在买戏票。茅大告给她,她就说,七爷不用请客,晚上过来吃晚饭罢,炖得有白鱼。茅大把话传给七爷。七爷听过后莞尔而笑,顾彼说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顿白鱼。我一定去。”
当晚老婊子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爷恐怕有电报来,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馆。事实上倒是三十块钱的开销,似乎与他目前经济情形不大相合,虽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为七爷要回去,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两手蒙着脸,叫她娘,“娘,娘,你让他走吧,一个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这里,何苦来?”
七爷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还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说,“七爷,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个于是又说,“娘,娘,算了罢。”说完转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爷心中过意不去,一面扣马褂衣扣一面走过床边去,“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办不了,心里不安。过十天半月,我们不就好了吗?”
娼妇装作悲戚不过声音说,“人的事谁说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爷心里软款款的,伏身在她耳边说,“我明白你!你等着看!”
娼妇说,“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呜咽起来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这也只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眯着了,胡胡涂涂做梦。梦身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象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象是来客,又象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
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作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以为卖皮货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象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操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笑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佣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
律师向七爷眫眫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胡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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