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集》第17章


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罢,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事实上也经济得多。却没有计算到菜价中早已加了两成小费,一成归饭馆,一成归介绍人。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律师对这件事装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爷,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个罪名。”
七爷把那画报抛到律师头上去,“这不是你还有谁?”
律师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爷莫多心。我还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风尘三侠!湘云和七爷还有边,就只我这虬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还得到劝业场去找一个髯口挂上,才有边。”
用钱问题一时还是不能解决。七爷虽说很想作件侠义事,但是事实倒也不能不考虑考虑。就因为地产交涉解决迟早不一定,钱的来源却有个限度。杭州方面无多希望了,家里既筹了一千四百,一时也不会再有款来。若一手给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开销,恐得过千,此后难以为继。
茅大虽得到老婊子允许的好处,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爷情形,知道这一来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师表面上虽撺掇其成,但也担心到当真事成了,此后不好办,所以常常来报告消息,总以为调查员已出发,文件有人见过了,过不久就会从某参事方面得到办法。
忠厚的三爷接到七爷的告急信,虽不相信七爷信上办交涉前途乐观的话,却清楚七爷办事要钱,无钱办不了事,钱少了事办得也不容易顺手,因此又汇了六百来。这笔款项来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爷也害了七爷。钱到手后,七爷再不能踌躇了,于是下了决心,亲手点交八百块钱给老婊子,老婊子写了红字,画了押,律师还在证人名下也画了一个押。另外还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套卧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租了个二楼,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过来同住了。
事办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乐。尤其是七爷,竟象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实现佳话所必需的一节穿插。
初初几天生活过得很兴奋,很感动。
这件事当然不给家中知道,也不让杭州方面知道。
一个月后家中来信告七爷,县里新换了县长,知道七爷是“专家”,想请七爷作农会会长,若七爷愿意负责,会里可设法增加经费,城乡还可划出三个区域来供七爷作“实验区”,以便改良农产。七爷回信表示农会当然愿意负责,因为一面是为桑梓服务,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过单靠县里那点经费,恐办不了什么事。一年经费买两只荷兰种猪也不够,哪能说到改良?他意思现在既在这里办地产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浆果的种植法,且参观北方各农场,等待地产交涉办好了,再回家就职,还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农会改进各种农产物的经费,要七太太把这点意见先告给县里人知道。
七爷当真就在天津一面办事一面打量将来回本县服务的种种。租界上修马路草地用的剪草机,他以为极有用处,大小式样有多少种,每具值得多少钱,都被他探听出来了。他把这类事情全记载到一个小手册上去,那手册上此外又还记得有关水利的打井法,开渠法,制造简单引水灌溉风车的图说。又有从报纸常识栏里抄下的种除虫菊法和除虫药水配合方式。另外还有一个苏俄集体农场的生产分配表格,七爷认为这是新政策,说不定中国有一天也要用它。至于其中收藏白梨苹果的方法,还是从顶有实际经验顶可靠的水果行商人处请人教得来的。这本手册的宝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云说是想读书,接过来同居后,七爷特意买一部《随园诗话》,还买了些别的书,放在梳妆台上给她看。并且买了一本《灵飞经》和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写字。女人初来时闲着无事可作,也勉强翻翻书,问问七爷生字,且拿笔写了几天字帖。到后来似乎七爷对于诗词并无多大兴趣,所以就不怎么认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爷上天祥市场听落子,七爷不明白处,她能指点。先是有时七爷有应酬,她就在家里等着,回来很晚还见她在沙发上等,不敢先睡。七爷以为自己办事有应酬,不能陪她,闷出毛病来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戏。得到这种许可后,她就打扮得香喷喷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照例回来得很迟。七爷自然不疑心到别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点,但他也有他的问题,不大肯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因为老婊子悄悄的给了他一分礼物,欲拒绝无从拒绝,他每天得上医院。自己的事已够麻烦了。
两个月以后,七爷对于这个多情的风尘知己认识得多一点,明白“风尘三侠”还只是那么一回事,好象有点厌倦,也不怎么希望她,作女诗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时办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个律师倒始终能得七爷的信托,不特帮他努力办地产交涉,并且还带他往××学校农场和一个私人养狐场去参观。当七爷发现了身上有点不大妥当,需要上医生处去看看时,律师又为介绍一个可靠的私人开业医生。直到这律师为别一案件被捕以前,七爷总还以为地产事极有希望,一解决就可向银行办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买剪草机,播种机和新式耕田农具回本地服务。
七爷就是七爷,有他的性格。在他生活上,苦恼、失望、悲观这类字眼,常常用得着,起一点儿作用。但另外更多日子,过得却满高兴自足。城里土财主大都是守财奴,理想都寄托在佃户身上,有了钱不会花,只好让土匪军阀趁机压榨。
七爷从这些财主眼中看来,是个败家子;在茅大眼中,一个不折不扣的“报应现世宝”。七爷自己呢,还以为自己是个“专家”,并且极懂人情世故,有头脑,阅历多,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当。
一九三七年重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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