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蕤集》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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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站了起来,仪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凤颈上去,黑凤说:“诗人,你自己戴!”仪青一面从低平处跳下岩石,一面便说:“诗人当他还不能把所写的诗代替花圈献给人类中最完美的典型时,他应当先把花圈来代替诗,套到那人类典型头上去!”因为她恐怕黑凤还会把花圈套回自己颈脖上来,平时虽然胆子极小,这时却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东西,先就跑了。
他们的住处在山下,去他们谈笑处约有半里路远近,几个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转到山上大路边时,寂寞的山路上电灯业已放光。几个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过饭,谈了一阵,各人说好应当各自回到住所那间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仪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诗人故事译出交卷,蒲静准备把一章教育史读完,黑凤则打算写信给她的未婚夫,询问××方面的情形,且告给这边三个人的希望,以为如果××出来了,务必邀她过海滨来休息一阵,一面可以同几个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侦探不至于又跟她过上海不放松她。又预备写信给她的父亲,询问父亲对于她结婚的日子,看什么时节顶好。她们谈到各人应作的事情时,并且互相约定,不管有什么大事,总不许把工作耽误。
蒲静同仪青皆回到楼上卧室里去了,黑凤就在自己房中写信。信写好后,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点四十分,刚想上楼去看看两个人睡了没有。门前铃子响了一阵,就走去看是谁。出去时方知道是送电报的,着忙签了个字,一个人跑回房去,把电码本子找到了,就从后面起始译出来。电报是××先生拍来的,上面说“××已死,余过申一行即回。”把电看完,又看看适间所写的信。黑凤心想:“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么样子的结果!”
她记起了××初次过××学校去看她的情形,心里极其难过,就自言自语说:“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这样,于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涂的……”又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么用?”原来这孩子眼睛已红了。
她把电报拿上楼去,站在蒲静的卧室外边,轻轻的敲着门。蒲静问:“黑凤,是你吗……”她便把门推开走到蒲静身后站了一会儿,因为蒲静书读得正好,觉得既然这人又不曾见过××,把这种电报扰乱这个朋友也不必,就不将电报给蒲静看。蒲静见黑凤站在身后不说话,还以为只是怕妨碍她读书,就问黑凤:“信写好了没有?”
黑凤轻轻的说:“十一点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离开了蒲静的房间,走到仪青房门前,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仪青穿了那件大红寝衣,把头伏在桌子上打盹,攀着这女孩子肩膊摇了她一下,仪青醒来时就说:“不要闹我,我在划船!我刚眯着,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边了。”等一等又说:“我文章已译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来摊开铺盖。”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信写好了吗?”
黑凤轻轻的说:“写好了。你睡了,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上山看日头,不要忘记!”
黑凤说:“不会忘记。”
因为仪青说即刻还要去梦中驾驶那小白帆船,故黑凤依然把那电报捏在手心里,就离开了。
她从仪青房中出来时,坐在楼梯边好一会。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强硬结实一点,不许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当然的。有些人为每个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为一种理想日子而生活。为一个远远的理想,去在各种折磨里打发他的日子的,为理想而死,这不是很自然么?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烂了,便在那条路上,填补一些新来的更年青更结实的人,这样下去,世界上的地图不是便变换了颜色么?她现在好象完了,但全部的事业并不完结。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确并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仪青会先告她梦里驾驶小船的经验,以及那点任意所为的快乐,但她却将告给仪青这个电报的内容,给仪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记起仪青那个花圈了,赶忙到食堂里把它找得,挂到书房中××送她的一张半身相上去。
一九三三年六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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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城里来的人
一件“三月十六日的事。一个坏运气落到了众人头上,来了一些——谁知道应当用什么称呼他们为恰当呢——总之他们是来了。不报信,就来了。把一些人从梦中惊醒,但是醒来他们已到寨子中了。狗叫是空的。狗这时似乎也知道叫是空叫,各个逃到空园中去了。人可逃不及。
“于是不用什么名义就动手。知道‘动手’这两字的意思吧?他们动手了,他们有刀,有枪,只有‘请便’可以说了。
“他们是体面的。只要不这么慌张。不这么混乱,成群排队到村中大街上走,吹号打鼓的在前引路,骑马匹的放在后面,我可以赌咒说我不敢疑心他们是——”我决定说他们能够这么办的,做得体体面面,在另一时节。“

“我不是说动手么?
“轮到了牛,轮到了羊,轮到了财物。……当真,应当轮到我们了。
“我们是妇人,妇人是有‘用处’的。
“他们是斯斯文文的,这大致是明白附近无其余的他们。
说声‘来!’我们就过去一个,我忘了告你是在喊‘来’以前我们妇人是如牛羊一样,另外编成一队的了。如今是指定叫谁谁就去。我赌咒,说我不害怕。这是平常事,是有过的事。
“但我看到我们的大表妹子——该死的老子这样大年纪还不打发她出门,——她脸色变得真难看。还没有喊她,一双脚只是摇,象纺纱车轴。我的天,你这样胆小!一个女人总有一次的事,怕什么?我是不怕的。他们用过了就会走路,不是么?
“我轻轻的说,妹子,别这样,你大表嫂也在此,婶婶也在此,不要怕。让他吃!让他用!衙门做官的既不负责,庙里菩萨又不保佑,听他们去,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完事。
“他们决不是土匪,不会把我们带去——带去只有累赘他们——所以我心稳稳的。”

“象害了一场病,比疟疾还轻松一点的病,我成了今天的我了。
“所以我说,我家中原是有两头母牛,四头羊,二十匹白麻布,二十匹棉家机布,全副银首饰,仍然得上城来帮人做工。这理由你当然明白了。他们拿去了一切,留下我同我的男人,我又是害玻你们从城里下乡或者当是另外一个理由,因为你们还可以回转城里。
“我就是因此到城里来了。我的牛羊同家产,可不知道随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顶不放心那匹黑牛,它左脚有病,是真的。我的男人他因此当兵去了,他临动身时说,他将来总会作他们作过的事,说这话时好象生了点气。
“我记到他的话,我告他:若是别人家的牛脚上有病,可得给别人留下不要拉走。有病的牛走远路是不相宜的,要这东西随队伍开差,也怪可怜。
“也许他得过一头牛了,就因为记到我的话不把牛牵走。
他是好人,我可以同你打赌,尽你去问我村子里的人,看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没有。“

“你们城里人真舒服。
“成天开会,说妇女解放,说经济独立,说……我明白,我懂。我记得到,哪有就忘记的道理。你不信我念那段话给你听。你告我的我全记得到。‘我们妇女也是人,有理由做男子做的一切事。’……这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使我们村子里妇人所害的病,有法子在革命以后就不害它不?
“她们不能全搬进城来祝可乡下,他们比城里似乎多多了。
“她们有牛,羊,麻布,棉布,他们就有刀,枪,小手枪,小手榴弹。他们是这样多,衣服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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