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191章


这一岗一岗的,毫无变化的,绿秧子,使老人头晕。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见各种的农作物,他便感到高兴。那高高的高粱与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绿的毛豆,都发着甜味,给他一些希望——这是给他与大家吃的粮食。特别是在下过大雨以后,在两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单闻见香甜的青气,而且听到高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节子,咯吱咯吱的轻响。这使他感到生趣,觉得年轻了几岁。
现在,他只好半闭着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没有香味,没有红的缨,没有由白而黄而红的穗子,而只那么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头晕心焦。有时候,他几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绿而不美的秧蔓,他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样的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饿;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薯不能给他饱暖与康健之感。
在这些零七八碎的杂感而外,他还有更痛心的事呢。自从他作了副里长,随着白巡长挨家按户的收取铜铁,他的美誉便降落了许多。谁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不敢反抗日本人,又不甘毫无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杀气!
现在就更好了,他须挨着家去通告:〃喝过了的茶叶可别扔了,每家得按月献茶叶!〃
〃干什么用呢?〃人家问他。
〃我知道才怪!〃老人急扯白脸的说。
〃呕,〃白巡长上来敷衍:〃听说,旧茶叶拌在草料里,给日本的马吃;败火!败火!又听说,在茶叶里可以榨出油来。呕,我也说不十分清楚!〃
〃我们已经喝不起茶,没有茶叶!〃有人这样说。〃那,也得想法子去弄点来!〃白巡长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变成要哭的样子。
过了几天,他又须去告诉大家:〃按月还得献包香烟的锡纸啊!〃老人急了,对白巡长没有好气的说:〃我不能再去!我没工夫再去跑腿,还得挨骂!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不再作这个破里长!〃
无论他怎说,白巡长不点头:〃老爷子!谁当里长谁挨骂,只有你老人家挨得起骂!捧我这一场,他们骂什么都算在我的身上,还不行吗?〃
除了央告,白巡长还出了主意:冠晓荷既已下了狱,李四爷理应升为正里长,而请孙七作副。不久,他约同副里长,从新调查户口,以便发给领粮证。
李老人不高兴当这个差事,可是听到发给大家领粮证,心中稍觉安顿了一点。他对自己说:〃好喽,只要发给大家粮食,不管什么粮食,就不至于挨饿喽!〃一来二去的,他把这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为是使大家安点心。大家听了,果然面上都有了笑容,彼此安慰:〃四爷说的不错,只要还发粮,不管是什么粮,就好歹的能够活下去了!〃这〃好歹的能活下去〃倒好象是什么最理想的办法!
及至户口调查过了,大家才知道六十岁以上的,六岁以下的,没有领粮的资格!
这不是任何中国人所能受的!什么,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粮?这简直的是教中国历史整翻个筋斗,头朝下立着!中国人最大的责任是养老抚幼;好,现在日本人要饿死他们的老幼;那么,中年人还活着干什么呢?小羊圈的人一致以为这是混蛋到底的〃革命〃,要把他们的历史,伦理,道德,责任,一股脑儿推翻。他们要是接受了这个〃革命〃的办法,便是变成不慈不孝的野人!
可是,怎么办呢?
孙七虽然刚刚作了副里长,可是决定表示不偏向着日本人。他主张抢粮造反!〃他妈的,不给老人们粮食,咱们的孝道到哪儿去呢?不给孩子们粮食,教咱们断子绝孙!这是绝户主意,除非没有屁眼儿的人,谁也不会这么狠!他妈的,仓里,大汉奸们家里,有的是粮,抢啊!事到如今,谁还能顾什么体面吗?〃
这套话,说得是那么强硬,干脆,而且有道理,使大家的腮上都发了红,眼睛都亮起来。可是,他刚刚说完,连他带他们便似乎已经看见了机关枪。大家都咽了口唾沫,没有一个人敢抬起臂来,喊一声:〃抢啊!〃他们是中国人,北平的中国人,相信慢慢的饿死,总会,若与因抢粮而被杀头比起来,还落个全尸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他们只好退一步想:〃好啦,老的小的没有粮食,就大家分匀一下吧;谁也吃不饱,可是谁也不至于马上就饿死;不也是个办法吗?〃
这个〃分而食之〃的办法,大家都看得出,比孙七的主张松软的多,松软得几乎不象话。但是,在小羊圈的人们心中,这却也含有不少的人情与智慧。
在他们这样纷纷议论之际,他们接到了传单:〃马上决定吧,同胞们,是甘心饿死,还是起来应战!活路须用我们的热血冲开;死路是缩起脖子,闭上眼,等,等——饿死!〃
大家都猜得到,十之八九这是他们的老邻居钱默吟给他们送来的。他们一致的同意钱先生的话,而又兴奋起来。可是,不久,他们的〃智慧〃又占了上风。那〃智慧〃正象北平的古老的,无用的,城墙,虽然无用,而能使他们觉出点安全之感。
假若孙七与钱先生都不能戟刺起人们的反抗的勇气,人们可会另外去找发泄怨气的路儿。他们以为李四爷有意欺骗他们。〃他告诉了咱们,又有了粮,可是不提并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份儿!再说,他是里长,大概不管他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他总能得到一份粮!年月是变了,连李四爷也会骗人!〃
这些背后的攻击虽然无补于事,可是能这么唧唧咕咕的到底似乎解一点气,倒好象一切毛病都在李四爷的身上,而攻击了他也就足够解恨的了。
祁老人居然直接的找了李四爷去。
祁老人,这全胡同的最老的居民,大家的精神上的代表,福寿双全的象征,现在被列为没有资格领粮的老乞丐,老饿死鬼!他不能忍受!
〃我说四爷!〃祁老人的小眼睛没敢正视李四爷;他知道一正看他的几十年的老友,他便会泄了气。〃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没有我的粮呢?〃
〃大哥!那能是我的主意吗?〃
李老人这一声〃大哥〃已使祁老人的心软下来一半儿。几十年的老友,难道谁还不知道谁吗!可是,他还不敢正视李四爷,以便硬着心肠继续质问;事情太大了,不能随便的马虎过去。他狠了心,唇发着颤:〃四爷,你可是有一份儿!〃
四爷是都市中的虫子,轻易不动气;听到祁大哥的毒狠的质问,他可是不由的面红过耳,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祁老人的小眼睛找到了李四爷的脸,赶紧又转开,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四爷很难堪的笑了笑:〃各处的里长都有一份儿,也不是我的主意!告诉你,大哥,我的腿脚还利落,还能挣钱,我不要那份儿粮,省得大家伙儿说闲话!〃
祁老人的头慢慢的低下去,一颗老泪镶在眼角上。楞了半天,他才低声的说:〃四爷,我是真着急,真着急!要不然……!我说,你不能不要那份粮!你不要,可上哪儿找粮食去呢?〃
四爷往前凑了一步,拉住祁大哥的手。四只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手接触到一块儿,两个人了解,原谅了彼此,不由的都落下泪来。
落了几点泪之后,两位老人都消了气,而只剩了难过。他们想亲热的谈谈心中的积闷,谈几个钟头。可是,谁也没开口。他们都是寒苦出身,空手打下天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有饿死的可能!他们已不是成家立业的老英雄,而是没有人喂养的两条老狗。他们一向规规矩矩,也把儿女们调教的规规矩矩,这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与他们儿女的规矩老实,恰好教他们在敌人手底下,都敢怒而不敢言;活活的被饿死,而不敢出一声!
平日,一想到自己的年纪,他们便觉得应当自傲。现在,他们看出来,在一条猛虎面前,年纪越大才越糟糕!四只老眼对视了半天,他们决定不必再扯那些陈谷于烂芝麻了!以往的光荣只能增加今日的难堪与辛酸!
回到家中,祁老人越想越难过,越不是滋味。想了许久,他决定必须作点什么,不能坐在屋里等死!他回忆起从前所遇见过的危难,和克服危难的经过。是的,他必须去作点什么,因为哪一次闯过难关不是仗着自己的勇敢与勤苦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四肢;不错,他是老了;可是,老了也得去作事,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脱了大衫,轻手蹑脚的到厨房去,找他旧日谋生活的工具:筐子,绳子,扁担。他不知道,能否找到它们,因为他已不记得它们是早已被扔出去,或是被韵梅给烧了火。
韵梅轻轻的走进来:〃哟!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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